七月二十二日,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佟卜率其部众男妇二万有余,欲附边墙筑土圈潜住以避北虏。
七月二十三日,钦差督理辽东地方事务,太子太师兼太子太傅东阁大学士郑直以‘奴儿干乃中国籓篱。’为由,准许。
同时行文钦差镇守辽东地方太监、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镇守辽东总兵官、协守辽阳副总兵、辽东都指挥使司等处“彼既有事告急,吾当有以庇之。但狼子野心变幻莫测,不可信其甘言遽生怠玩,兼遣人多方访探。果无诈情,听于墙外要害处炤常藏避。不许践吾境内,惊扰人心。其镇安等堡土圈果远离边墙基趾如故,许其老弱暂居事宁省令远去住牧。”
七月二十四日郑直率领两国使团启程,朱秀等人再次礼送。相比前几日,这一次朱秀的嘴就没有合拢过。无它,钱景在望。辽东遍地都是宝贝,朱秀自然清楚,奈何他也只是镇守辽东太监。在关外这名头还好使,到了关内,可就真的不成了。这一路上的大鬼小鬼哪一个没有打点到,就有可能出事。如今有郑中堂出面,虽然利益要分出去不少,却指定比如今也强不少。这就成,做人要知足。遑论有孙家的关系在,哪怕不赚银子他都要帮衬。
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佟卜率领麾下十余达官也来送行。相比朱秀,他更是笑的合不拢嘴。果然朝里有人好做官,佟卜认为千难万难的事,人家轻飘飘几句话就成了。有了安达的帮衬,今年他和部众就可以躲过达延汗的兼并。甚至因为有大明的庇护,他还能够兼并一些同样躲避达延汗的小部落。
郑直自然不是在炕上睡太久,脑子发昏,对于当年在关外看到阴山下遮天蔽日的牛羊,依旧让他心有余悸。为此,郑直还没有做买卖,也没有收到从佟卜那里弄到关于小王子等势力的任何消息,他就已经准备如何卸磨杀驴了。可这几日与辽东都司断事官刘纲的畅谈,则让他改变了初衷。不仅放弃了谋求金川卫和登州卫的打算,还有了新的筹划。
按照郑直以往对关外的了解,太宗时朝廷就为对付关外各族,已有一套完整策略。这项策略的核心,可以概括为‘扶弱抑强,使相仇杀,以夷制夷’。朝廷通过拉拢与封贡、朝贡贸易、联弱击强等方法,避免出现统一强大的关外势力。这项策略互有得失,并且导致了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由此,之后朝廷就废止了这项政策。
可是刘纲无意中告诉郑直,按照草原的规矩,无论这个佟卜如何强大,都掀不起太大风浪,因为对方不是黄金家族成员。甚至没有大明,莫看佟卜如今部众数万,却也不过是小王子砧板上的肉而已。
刘纲讲的与郑直看到的《英宗实录》确实有很多地方能够互相印证,却也有不同。以至于他撑得,去镇守太监架阁库查了旧档。然后就发现了一份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五日司礼监给蓟州、宣府、大同、榆林、辽东等处镇守太监的札付‘近访得北虏瓦剌诸部,虽名禀朝贡,实则犬羊之性难测。恐其假借通贡,阴蓄诡谋,或窥探边情,或挟持商旅,滋扰生衅,摇荡边陲。尔等受兹边寄,责任匪轻。宜恪遵敕谕,用心体行。务使虏情在察,边衅不生。倘有疏虞,致启边患,国有明宪,必罪不贷。慎之,慎之!’
这札内容看并无不妥,关键日期大有玄机。这份札付发出的第二日,也就是七月十六日英宗就带着京营出京了,然后二十多日后,就发生了土木堡之变。郑直闻到了浓浓的阴谋气息,甚至感到了荒唐。六十多年前,大明国力远不是如今可比啊。不过这都是题外话,反正如今他可以确认只要提防,佟卜掀不起大浪就可。如此不妨继续按照之前的筹划,养这‘好大儿’几年,顺便赚些体己。
而海运关外货物入关,也不必大费周章,劳师动众,只需要将山东备倭都司的断事官拿到手就可。郑直也是刚刚晓得,因为山东备倭都司设立之初并无常员,故而不设经历司六房,只有断事官。待到成化朝,沿海倭患日轻,由是断事官就总领了备倭都司庶务。换句话讲,郑直折腾了一圈,才发现他拿着刀准备抢的是他自个的买卖。
甚至朱小旗都不需要留下,只等着冯铎回京之后调人过来就可。奈何不能朝令夕改,尤其贺五十救了郑直两次,只能一切按部就班。不过鉴于在朝鲜时,白石讲了一堆如何用义禁府钳制百官的道理,郑直决定学着用在佟卜身上。命朱小旗留下,待赉诏使团离开后,随同佟卜返回墙外,挑选二十名健勇达官回来听用。他会善待这些人的,甚至鼓励这些人学习大明的一切。待必要时再将这些人送回去,只要好大儿不听话,他这个野的爷老子就送对方下去侍奉亲爷老子。
与众人一番虚情假意后,郑直再次留下墨宝,两国使团正式启程。哲哲与东哥并没有同行,毕竟如今太多的人盯着。不过朱秀会在几日后,派专人护送郑直的家眷进京。
当夜使团投宿安山驿,二更时分,林如海被田震带人护送出了驿站。骑着马,向京师赶去。却不晓得,他走之前,已经有六个人各带双马提前启程。
刘三跟贺五十不晓得书信内容,却懂,若非大事,东家绝对不会如此。故而虽不至于像六百里加急般玩命,却也是竭尽所能向京师赶。
奈何贺五十年逾五十,哪怕再不服气,也不得不在永平府跟刘三分作两路。故而他到京师时,已经是七月三十日傍晚。
顾不得疲惫,立刻赶到喜鹊胡同亲自将东家的书信送到了十七奶奶面前。
“你也是官人跟前的老人了。”十七奶奶指尖轻触顶簪呈上的封套,并未立时拆看“官人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既是家书,早两日晚两日有什么打紧?这一千六百里路,偏着你六日便赶了回来。”抬眼看向风尘仆仆的贺五十,语气缓了下来“这般拼命,若累垮了身子,岂不是我的不是?官人知道了,也要怪我。”
贺五十咧嘴一笑,抓了抓后脑“太太这话讲的,小的心里暖烘烘的!替东家办事,浑身的劲儿使不完,不觉得累!东西送到了,小的这颗心才踏实。太太快瞅瞅,东家定是记挂着家里紧呢!”
“你的心我替官人领了。”十七奶奶将封套随手压在砚台下,温声道“既是赶了远路,便快回去歇着。你媳妇才添了丁,家里正缺人照应。这些新蒸的糕饼带回去,给孩子沾沾喜气。”
言罢示意,挑心递上食盒。十七奶奶指尖在未拆的封套上轻轻一叩,含笑补了句“见着你儿子,就讲……请贺娘子得空多来我这里坐坐。”
这自然意有所指,贺五十老不羞,却有个好媳妇。不提旁的,三年三个大胖小子,十七奶奶早就眼热了。
贺五十立刻应承下来,跟着分心退了出去。
十七奶奶这才将封套从砚台下取出,起身,顶簪立刻凑过来扶住“太太当心。”
十七奶奶剜了对方一眼,出了‘我自然’,乘坐肩舆,回到‘守中堂’。待来到正房东次间落座后,这才打开了封套。果然,里边是六张折好的信笺,其中一张信笺背面画了朵牡丹。十七奶奶自然将那张信笺拿在手中,打开看了起来。
顶簪不由好奇,却也不敢催促。小心翼翼将一碗新茶放到了炕桌上,这才探身偷瞄。
十七奶奶神机妙算,伸手将她拽到身旁落座“怎的今个儿改了性子,好像我苛待了般?”将信笺放到二人面前。
顶簪也不尴尬,甚至也忘了回嘴。眼睛只盯着信笺,盼着上边有对她的只言片语。不过很快失望的发现,亲达达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她。
十七奶奶看完,微微蹙眉。这信里不曾有丝毫甜言蜜语,只提到了一件事,着实让她不明所以。毕竟眼瞅着待亲达达回来,郑家定然是花团锦簇,可为何要让大姐和三姐借口为三爷筹备婚礼南下呢?
伸手打开第二张信笺,却是给四姐的。只是瞅了一眼,就赶忙重新折好。一旁的顶簪也只瞅了一眼,就面红耳赤,赶忙起身道“奴去外边守着。”
这才晓得太太为何任凭十二奶奶在家祸害,原来是自家人。
“你这蹄子,平日里何等机巧,今日怎的痴了?”十七奶奶心下暗舒一口气,却也不敢再去看其余几张信笺,眼波斜乜过去“亲达达岂是那等没成算的,又怎会忘了你这贤内助?”言罢,指尖轻点炕桌“去替我换壶新烹的茶来,回来一道瞧个新鲜。”
顶簪会意,一面寻思着“达达此番又指点甚么好事体。”一面利落端起茶壶向外走去。恐太太使诈,脚下飞快,转眼便回转。瞥见太太此刻正将一纸信笺迅速折起,也不声张,只静静将茶壶搁回炕桌。
“这莫不是方才的旧茶,拿来搪塞我吧?”十七奶奶佯嗔,横了她一眼,却将唯一未启的那封信塞入顶簪手中,自家则将余信收归封套,叹道“唉,倒叫我这做主子的,连看信也不自在了。”
顶簪脸颊微红,原想躲开独阅的小心思被点破,便挨着太太身侧坐下,展开信笺,软声道:“奴婢晓得错了。”
十七奶奶蛾眉微蹙,眸色沉了沉。眸光无意间扫过顶簪手中那页素笺时,却蓦地凝住竟似被那纸笺吸住了般,再挪不开分毫。
顶簪顿觉吃了暗亏,忙收敛心神垂眸细看,面上倏地飞起红云“荒唐……这必是胡乱攀扯的,奴何时这般……”她只觉那纸笺烫手得很,恨不能立时将它藏掖起来,却终究不敢妄动。只得垂下头,指尖攥着袖口,声如蚊蚋地辩道“这……这实是胡诌,奴从未这般失仪过……”
十七奶奶轻啐一口“好个不知臊的丫头!”她的耳根却也悄悄透出胭脂色。十七奶奶何等慧黠,一眼便瞧出这信笺虽署着顶簪的名,内里的字字句句,那话中深意与言外的牵挂,分明是绕着她铺陈的。其中关窍,十七奶奶只需将笺上所写那些,与自个儿历历分明的旧事两相对照,便已了然于心。顶簪有无那般举止十七奶奶或不可知,但她自个儿是否曾如此,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同时懂了亲达达为何如此。
此乃‘礼’与‘情’之微妙也。夫正式家书,名为‘报平安,问中馈’,实则为五姐妹共观之公文。其中若涉私情密语,一则有失主君持重之体,二则易为五姐妹心生嫌隙,三则不合《朱子家训》‘内言不出’之礼法。故亲达达纵有万般思念,亦只能化作‘阖家安好’、‘勤勉持家’等端严辞令。
而顶簪名为婢妾,实为十七奶奶于内闱之心腹,夫妻之桥梁。其信函属‘私语’,不载于公册,不示于外人。于此间流露相思,一则可借她之口传难以直诉之衷曲,二则使十七奶奶闻之,更觉此情乃避开众人耳目之专属密意,反生辗转回味之趣。
此举看似迂回,实是深谙大宅门第相处之道‘以礼束形,以情通心’。将最烫贴的话,放在最稳当的人处悄悄递送,正是既全了体统规矩,又透了绵绵情意。恰如园中景致,曲径通幽处,方见最珍重之花。
“罢了,我信了。”十七奶奶一副寒心模样“去瞅瞅十二奶奶在哪,请过来我有话讲。”
顶簪顿时如蒙大赦,甚至不敢再去猜太太此举深意。应了一声,故作慌张,捏着手中书信,匆匆退出东次间。这才松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将那挠人心的宝贝收好,瞪了眼好奇瞅着她的挑心,去寻找十二奶奶那服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