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风看出她的心思。
“这事儿,急不得。殿下现在只是辅政监国,上面还有陛下呢。骤然废除丞相祖制,动静太大,那些个老学究、老臣工,怕是要用唾沫星子把您给淹了。陛下也未必会支持。可等殿下将来登临大宝、乾坤独掌时,再祭出来这般‘新政利器’,方能势如破竹。”
唐玉宣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期待,随即又化作眼前的务实:“眼下施相之请,终究是要应对的。一年之期,转瞬即至。届时,谁可接掌这中枢权柄?”
李长风嘴角一翘,目光慢悠悠地,像是不经意般,落在了正低头假装研究茶杯花纹的曲妙音身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他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带着点戏谑的钩子。
曲妙音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茫然抬头,正对上李长风那双含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她心头一跳,忽然有了极其不妙的预感。
李长风挑了挑眉道:“曲小姐担当此任,再合适不过了。”
“我?”曲妙音声音都变了调,随即狠狠瞪向李长风,“李长风!你……你在又胡说什么!”
李长风对她的瞪视浑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欢了,转头对唐玉宣道:“殿下您看,曲大才女,惊才绝艳,名满天下。悦文书肆经营得风生水起,《清婉传》搅动风云,暗助殿下多少?
更别提这些年,殿下身边真正能参赞机要、运筹帷幄的,除了她还有谁?没有臣在京城上蹿下跳的时候,可是全赖咱们曲谋士稳坐后方,出谋划策呢。
这份才情,这份功劳,这份……嗯,可靠,接掌相权,暂摄中枢,顺理成章嘛。将来内阁一立,首任首辅,非她莫属。”
“你疯了!”曲妙音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脸颊因激动和羞恼涨得通红,“我一介女子,白衣之身,何德何能,敢窥相位?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历代哪有女子为相的先例?朝堂之上那些大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
她越说越急,胸脯微微起伏,看向李长风的眼神里满是控诉和埋怨,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被这荒唐提议惊出的慌乱。
唐玉宣却没有立刻说话。她微微偏头,打量着曲妙音,目光沉静,带着审慎的掂量。
暖阁里静下来,只剩下曲妙音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唐玉宣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妙音,他此言……未必是胡说。”
曲妙音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唐玉宣。
“女子为相,确无先例。”唐玉宣顿了顿,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与她此刻身份不符的锐利笑意,“可女子为储君,为‘皇太女’,不也无先例么?本宫走得,你为何走不得?”
她站起身,走到曲妙音面前,伸手轻轻按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上:“你的才学,本宫最清楚。诗词歌赋乃小道,真正难得的是你理事之能、谋划之精、眼界之广。
这些年来,你隐于幕后,为本宫剖析利害,梳理脉络,所献之策,几无错漏。这份能耐,满朝朱紫,几人能有?”
曲妙音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
公主的眼神太笃定,话语里的信任太重,压得她心头发慌,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在四肢百骸乱窜。
“至于服众……”唐玉宣收回手,转身望向窗外那片开得正盛的玉兰,语气淡然却掷地有声,“事在人为。本宫说你能,你便能。
先入中书省,做个中书侍郎,随施相历练,熟悉枢务。待施相荣归,你以侍郎之位暂领相事,虽有非议,却也并非无例可循。待到将来……”
她回过头,目光灼灼,既有对挚友的激励,也有对未来女帝的蓝图勾勒:“你我携手,创这不世之功业,开这亘古未有之新局,岂不快哉?连楚国那位眼高于顶的吕清月,提起你曲大家,不也是满口钦佩么?”
李长风在一旁嘿嘿直乐,适时添柴加火:“就是就是。曲大小姐,您就别推辞了。想想看,史上第一位女丞相,第一位内阁首辅,这名头,多带劲!到时候史书上记一笔,你曲妙音的大名,那可真是千古流芳了。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又带上那副欠揍的调侃腔调,“有殿下给你撑腰,有我……呃,有我们给你保驾护航,你怕什么?”
“李长风!”曲妙音听得又羞又急,尤其是最后那句,简直让她想把手里的茶盏扣到他脑袋上,“我瞧着你才是最合适,殿下,就让李长风来当,对,就是他!”
“不可,不可!”李长风没料到她反将一军,连连摆手道,“殿下是了解我的。我这人闲散惯了,受不得此等约束。将来有事,我可来帮忙,让我整天坐班辅政,不如把我杀了。”
唐玉宣眉头一皱,不喜道:“说到底,还是不够忠心。”
“对!”曲妙音附和,“只想着自己逍遥。”
李长风一愣,反驳道:“这与忠心有什么关系?你让我冲锋陷阵,我可是二话不说啊。”
“行了!”唐玉宣抿嘴一笑,“知道你是匹野马,本宫也没考虑过你。”
皮球又重新抛回曲妙音手上。
她低着头,心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悸动,如同破土的幼芽,再也遏制不住地疯狂生长。
史上第一位女相……
辅佐女帝,开创新政……
这曾是她埋藏在《清婉传》笔墨之后、最深最不敢触及的狂想,如今却被眼前这两人,用如此随意又如此郑重的态度,摆到了明面之上。
她心跳如擂鼓,手心沁出薄汗,目光在李长风玩世不恭的笑脸和唐玉宣坚定鼓励的眼神之间游移。
前路是未知的惊涛骇浪,是口诛笔伐的刀山火海,可那浪尖之上,火海之后,却闪烁着足以让人焚身以殉的、极致辉煌的光芒。
“我……”她声音发颤,努力想找回平日的冷静,“我资历太浅,于朝政实务,更是……”
“不会就学。”唐玉宣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施相是老成谋国之臣,有他带着,以你之聪慧,一年时间,足够入门。中书省亦是历练之地。妙音,莫非你怕了?”
怕?
曲妙音指尖掐进掌心。她怕,怕极了。
可迎着公主的目光,听着李长风那家伙虽然讨厌却隐含信任的调侃,那股从小刻在骨子里的骄傲,那股被《清婉传》悄然滋养的、不甘于只是吟风弄月的雄心,猛地冲破了所有怯懦。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总是因伏案书写而略显单薄的脊背,看向唐玉宣,眼神渐渐由慌乱转向一种破釜沉舟的清亮:“殿下信重,妙音……愧领。只是,兹事体大,可否容我……容我些时日思量?再者,即便要行,也需缜密筹划,步步为营。”
见她松口,唐玉宣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点了点头:“自然。此事不急在一时。你先心中有数即可。至于具体如何行事,日后我们再细细商议。”
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唐玉宣交代曲妙音近日可多留意朝中风向,尤其是对施相请辞一事的各方反应,以及中书省那边的人员构成。
曲妙音认真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思索,渐渐进入了“谋士”的角色。
看看时辰不早,李长风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成了,正事谈完,臣也该告退了。”
对着二女行了辞别礼,出门而去。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
曲妙音望着那扇被李长风带上的门,有些出神。手里那杯茶早已凉透,她却浑然未觉。
“妙音。”唐玉宣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
曲妙音回神,连忙应道:“殿下。”
唐玉宣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坦诚:“想什么出神呢?”
曲妙音沉默片刻:“有些……猝不及防。但更多的,是……惶恐,殿下,我从未想过……”
“本宫知道。”唐玉宣拍拍她的手背,“本宫也未想过,会走到今日。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李长风那家伙,虽然时常没个正形,但他看人的眼光,有时毒得很。他说你能行,本宫也认为你能行。”
她看着曲妙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填补施相去后的空缺,更是为了将来。本宫需要你,站在朝堂之上,站在本宫身边。”
曲妙音抬起头,眼中残余的慌乱被一种逐渐坚定的光芒取代,她看着唐玉宣,很轻、却很清晰地说:
“妙音……愿为殿下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