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渐起。
指尖拂过冰冷的柱弦,风静沙平之间,好似雁群扑朔起飞,顷刻间振翅而上,掀起阵阵江海波澜。
长孙玉苹跪坐在地上抚琴,几缕碎发从耳后垂落下来,倒是为她平添了几分沉静温和的气质。
随着琴声渐入佳境,卢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古琴的视线逐渐失焦,像是穿越时间的回忆,看见了久别重逢的故人。
一人抚琴,一人听音。
只留下绿桃站在旁边,见到自家主子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这首曲子,是皇后生母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琴曲。
绿桃当年被卖进卢府的时候,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女孩。
由于年纪太小,府里的嬷嬷们都不要她,觉得她做不了什么活计,很容易吃力不讨好。
管事看了一圈,既然无人应声,便准备将绿桃送还给人牙子,再换个年纪大些的过来。
绿桃不想回到人牙子那儿,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用冷水洗所有人的衣服,任由打骂出气,活得还不如街边一条狗。
然而她根本无法反抗。
卖身契被别人拿着,绿桃是个奴婢,身份比庶民还要低贱,那么薄薄的一张纸,就足以禁锢住她的一生。
想到这里,绿桃迎着嬷嬷们嫌弃的目光,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她哭都不敢哭出声,只能站在原地,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死咬住嘴唇落泪。
就在这时,卢家大小姐卢意正好跟着夫人从院门外路过。
她听见管家说话的声音,不经意地往门内一看,立刻就注意到了站在众人面前的绿桃。
平心而论,当年的绿桃生得又瘦又矮,脸尖尖的,像只灰扑扑的小老鼠,确实不怎么招人喜欢。
而且她的衣服上打着十几个补丁,却依旧不怎么合身,手腕和脚踝在寒风中露出一大截,看着就冷。
感受到卢意的视线,绿桃忍不住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了回去。
只见门外站着一名身穿狐毛斗篷的小女孩,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娘,”卢意扯了扯夫人的手:“她是谁?新来的?让她和我一起玩吧。”
卢夫人顺着女儿的目光看了过去,顿时心下了然,原来是缺一个同龄的玩伴。
卢府家大业大,养个小小的婢女自然不成问题。
于是她制止了嬷嬷们的行礼,只是温和道:“把这个孩子收拾干净,送到小姐的房里来。”
主母开口要人,管事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派人将绿桃抓去洗了个澡,换上整洁的新衣裳,连带着卖身契一起,打包放到了卢意的面前。
自此,绿桃便从一个不知名的小贱婢,成为了卢氏嫡小姐的贴身婢女,谁见了她都得礼让三分,再也没受过任何冷眼。
在绿桃的心里,夫人和小姐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恩人,她私心里将卢意当做妹妹,将卢夫人当成娘,是真心实意地念着两人对自己的好。
所以后来卢夫人病逝,绿桃的悲痛并不比卢意少。
如今骤然听见熟悉的琴声,又怎么能叫她不动容、不难过呢?
一曲结束,殿内慢慢恢复了平静。
卢意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说,而绿桃也在低头抹泪,把哽咽声都忍在喉咙里,没有发出丁点动静。
长孙玉苹看着这对主仆的模样,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将手轻轻搭在琴上,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的腿已经开始发麻了,终于听见卢意淡淡开口道:“你弹得不好。”
此话一出,长孙玉苹顿时就不服气了。
长孙家是比不上那些书香名门,没有名声响当当的祖宗和无价的传家宝来背书,但是长孙家有钱啊,也舍得给她砸钱,还花重金请过公主太傅,专门用来教导唯一的嫡女。
她硬邦邦地说道:“但是臣女觉得自己弹得很好。臣女学琴已有七年,自认为这手琴艺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听了这些话,卢意却并没有生气。
她作为一个中宫皇后,性格真是平和极了,从来不与人红脸争执,起码从皇帝登基以来,京中就从来没有过任何关于这位前丞相孙女不好听的传闻。
她只是看了长孙玉苹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你心里有怨恨,弹琴时并不算全神贯注,反而像是与谁置气似的,这样不好。”
“本宫知道,你们这些秀女都对瑜贵妃有看法,觉得她不过是运气好,仗着有几分样貌,才侥幸得了陛下的宠幸。”
长孙玉苹脱口而出:“难道不是吗?”
殿内没有其他宫女,她便咬牙将心里话全部说了出来:“瑜贵妃难道不是因为运气好,才能在陛下还未登基之前,近水楼台先得月,当上侍妾的吗?”
“如今的政治局面动荡,她又生下了陛下的长子,为了稳固民心,陛下才将她的孩子立为储君。”
“难道您也相信钦天监的鬼话,认为瑜贵妃的儿子拥有东宫气度,才会当上太子吗?”
“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孩,到底从哪儿看得出他有什么东宫气度?还不如说太子殿下是保佑我大昌的天降紫微星,然后将这话复述给我爹娘,老人家肯定会信。”
长孙玉苹一口气说了个爽,把自己对苏青青的不满全部吐露了出来。
她甚至还把先前自己在拍卖场遇见过贵妃的事情也说了,一脸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接将苏青青给生吞活剥了,才能平息自个儿心中不忿和忮忌的情绪。
直到长孙玉苹讲得口干舌燥,实在是没办法再添油加醋了,才堪堪止住话头。
“反正,”她恨恨地说,“臣女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假清高的样子,好像就显得天底下她最宽容一样,我呸!”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等到瑜贵妃失宠之时,便是其他妃子娘娘们翻身做主之日!”
说到这里,长孙玉苹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将古琴放到一旁,膝行几步上前,望着床上的卢意,殷切道:“娘娘,您也不喜欢瑜贵妃,对不对?”
“您才是这宫里名正言顺的皇后,是陛下的妻,是最有资格站在陛下身边的女人。”
“她瑜贵妃算什么东西?出身贫寒也就算了,不能给陛下带来任何助力,还时不时就要回府探亲,提携家里那几个穷亲戚,也不知道陛下究竟喜欢她什么!”
卢意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你想让本宫去和她争,和她抢,想让宫里最有话语权的两个女人,为了皇帝大打出手,这就是你希望看见的局面吗?”
她虚弱地靠在床头,声音却依旧带有威严和不容置疑:“本宫以为,你只是年幼无知,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才会被陛下送到坤宁宫来学规矩。”
“本宫觉得你是名门家的女儿,不忍心让你做粗活,便将你安排在偏院,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以为这样就能让你改过自新。”
“可是现在,本宫觉得自己错了。”
卢意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长孙玉苹,本宫本来准备等过些日子,陛下消气以后,再让他重新将你纳入后宫。”
“毕竟,这是你一辈子的追求,是你作为长孙家嫡女的宿命,本宫作为中宫皇后,本来就应该担起责任来,为你们所有人争取到一个最好的出路。”
“你知道吗?”
她疲倦地说道:“本宫刚刚嫁进王府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忌恨瑜贵妃,觉得她身份低微,不配得到陛下的重视。”
“然而事实证明,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品行正直友善、性格开朗大方,样貌反而是她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会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
卢意对着旁边的绿桃说道:“给本宫倒杯茶来。”
绿桃抹了把泪,立刻应声道:“是。”
她来到桌边,先用手背试了试茶壶的温度,才倒了一杯温水,递到自家主子的唇边。
长孙玉苹却依旧心有不甘,挺着脖子呛声道:“说了这么多,您也只是如今争不过她罢了。”
“若是我有您这样的出身,我肯定会比您做得更好,最起码,”她握紧拳头,“不会让瑜贵妃爬到我的头上去。”
这话就说得有些过分了。
卢意依旧是淡淡的表情,绿桃忍不住呵斥道:“够了!这就是你和皇后娘娘说话的态度?还不快些请罪!”
长孙玉苹咬着牙与绿桃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屈服了,不情不愿地低头道:“臣女出言不逊,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卢意却没有回她的话,只是沉思片刻,才轻声道:“长孙玉苹,你出宫吧。”
“什么?”
“本宫在陛下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销了你的宫女身份,你便回家去吧。在京城里当名门小姐,比在后宫里当嫔妃要自由得多。”
听了这话,长孙玉苹一时间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不当宫女自然更好,谁脑子被驴踢了,非得上赶着伺候人?更何况皇后又不得宠,说不定自己在坤宁宫待到天荒地老,也没法见到皇帝一面。
然而要是这次被送出宫去,从此以后就真的没有做娘娘的可能性了!
爹娘会怎么想?京城其他小姐会怎么想?
那她长孙玉苹岂不是会沦为众人的笑柄?
见长孙呆愣在原地,什么话也不说,卢意便有些疲乏了。
她的身体虚弱,坐不了太久,于是让绿桃扶着自己,重新躺回被子里,才吩咐道:“派人安排下去,先将长孙小姐送出宫,再给陛下报信,就说是本宫的主意。”
绿桃本来就看不上暴发户出身的长孙玉苹,听见自家主子开口,立刻答应道:“是。”
她将床帐给放了下来,防止光线晃到皇后的眼睛,然后多点了几支安神香,又把窗户全部推开一点缝隙,用于通风。
做完这一切,绿桃才端起托盘,示意长孙玉苹和她出去。
皇后没有斥责她言行失当,而是好声好气地商量出宫的事,长孙玉苹现在平复心情之后,也忍不住有些后怕。
虽然皇后本人很好说话,但毕竟也是卢氏出身的小姐,若是真要计较起来,说不定自己又得挨上十几个板子,哪还能安稳地离开寝殿?
想明白了之后,她也不再作妖,老老实实地按照绿桃的吩咐,回到偏院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卢意躺在床上,闻着熟悉的安神香,明明眼皮都困得睁不开了,意识还是十分清醒,根本就睡不着。
她回想起有关长孙玉苹的传闻,打杀府中婢女、在京中散布瑜贵妃的谣言、故意指使婢女放火烧郑家小姐的屋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表明了长孙玉苹的确是个心口不一的女子,表面上装出知情达理的模样,心思却极为歹毒。
就像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冷不丁就要蹦起来咬人,简直是防不胜防。
绿桃动作很快,在长孙玉苹那边交代完出宫的事宜,很快就顺着原路回到了寝殿。
听见她开门的微弱动静,卢意闭着眼睛开口道:“已经吩咐下去了?”
“都弄好了,娘娘。”
绿桃走了过来,隔着床帐轻声回道:“暗卫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直接一辆马车载到郊外去,保证死无对证。”
卢意没说话,只是慢慢地翻了个身。
她想起了苏青青。
她们之间的缘分纠缠不清,早就不知道是谁欠谁的,最开始是苏青青救了自己的命,后来自己也救了她的命,也算是两清了吧。
苏青青生孩子的那一回,卢意其实是藏了私心的。
她知道保命药会损伤生育功能,可还是亲手喂苏青青吃了下去,看来长孙玉苹还真没说错,自己作为皇后,多少也还是有些不甘心。
正因如此,她又欠了苏青青一回。
卢氏倒台是迟早的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皇帝暂时没有痛下杀手,也算是保全了自己的面子。
卢意深吸了一口气。
赶在自己成为罪臣之女之前,无声无息地杀掉长孙,这是她能给苏青青做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