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宫门外等候早朝的官员们,已对这番新景象习以为常。几架洁净的食棚车在宫墙角落一字排开,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香气,在清晨的寒风中格外诱人。
伶俐的小太监们身穿统一的青布短打,麻利地招呼着往来客人:
“王大人,今儿还是一碗肉糜粥配俩菜包子?”
“李尚书,您订的‘贰号餐’备好了,小厨房刚煨好的鸽子汤,配一小碟水晶肴肉,您慢用。”
起初,百官对此多有不屑,堂堂朝廷命官,怎可在宫门外当街用饭,成何体统。但谁也扛不住这霸道的香味,更何况,这食棚还有个谁也不敢小觑的名头:“公主的买卖”。
起初,食棚前门可罗雀,只有些品阶不高、家底不厚的小官,才会在饥肠辘辘时,遣下人悄悄买上两个包子垫垫肚子。
直到一日,素来务实的户部侍郎刘大人,在与同僚议事后腹中空空,索性亲自端了碗肉糜粥,在棚前吃得酣畅淋漓。有人旁敲侧击,刘大人只一句“腹中饥饿,何谈国事”,反倒显得磊落。
自此之后,效仿者渐多,这小小的食棚,竟成了官员们交换消息、联络感情的所在。
翰林院的张傅端着一碗清粥,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在他课上昏昏欲睡,只惦记着听猴子故事的小公主,竟用这般朴实无华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温暖了百官的肠胃,也悄然收拢了人心。
饿着肚子议事和吃饱了肚子议事,心境终究不同。这看似不起眼的吃食,已然成了帝王心术中,最润物无声的一环。
合欢殿内,萧乐安踩着小脚凳,像模像样地趴在账桌上。
她身旁,大太监李全正一笔一笔地跟她报着账:“昨日‘壹号餐’,售出一百二十份,得银六两。‘贰号’至‘伍号餐’,共计三十份,得银八十两。扣除用料采买,净赚六十五两。”
李全念得口干舌燥,萧乐安却听得兴致勃勃,小胖手在算盘上拨弄着,虽不得其法,架势却十足。
“李总管,”萧乐安仰起小脸,神情认真,“我听哥哥说,北境的将士们,冬天只能吃冰冷的土豆。我们赚来的钱,真的都送到他们家人手上了吗?”
李全连忙躬身回话:“回殿下,陛下有旨,公主食棚所得皆设为专款,由户部直接划拨,一文都不会少。每月的账目,都会送到您这儿亲自过目。”
萧乐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从桌上拿起一块刚出炉的杏仁酥,咬了一小口,又可爱地皱起了眉头,“这个杏仁酥不好吃,有点苦!”萧乐安皱起小鼻子,把点心推到一边,“李总管,你告诉做点心的师傅,今天这个我不喜欢了!罚他……罚他做的其他好吃的,都不给他自己留!”
李全一愣,随即苦笑,这位小公主的舌头,真是比宫里养了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刁钻。
“不过,”萧乐安又拿起一块,递到李全面前,“你今天报账报得很好,没有偷懒,这个赏给你吃。”李全受宠若惊地接过那块点心,心中却是一凛,五岁的小公主,已将赏罚之道玩得如此纯熟。
她不懂什么驭下之术,只凭本心:谁让她吃得舒心,她就让谁高兴;谁让她不舒心,她就让谁的肚子也跟着不舒心,道理简单,却最是管用。
另一边,工部为皇后特设的偏院里,则是另一番景象,院中堆满木料、铁器和各式齿轮零件,空气里弥漫着木屑与桐油混合的气味。
一位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老匠人,正跪在一张巨大的图纸前,眼神狂热,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他便是工部最负盛名的巧匠,墨家的后人墨安。
“娘娘……这……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墨安指着图纸上由无数齿轮链条构成的繁复结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以人力踩踏带动中轴,再经由齿轮变速驱动车轮……此等构想,闻所未闻!若能造成,何止千里运粮,简直可令天地改换!”
苏晚晚坐在一旁,手持炭笔,不时在图纸上增添修改,萧承稷安静地立于她身侧,一言不发,那双沉静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图纸,仿佛要将每一个零件的构造都刻入脑海。
“墨老,”苏晚晚指着图纸的车轮部分,“雪地泥泞,寻常车轮极易下陷。若将车轮加宽,再刻上深槽,能否增加抓附之力?”
墨安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妙啊!娘娘此法,正如人穿钉鞋行于冰上!可行,完全可行!”
“此处链条,若行进中断裂,车便会停下。”萧承稷忽然伸出小手指,点在图纸的传动链条上,他稚嫩的声音,让墨安和苏晚晚同时一愣,他们只想着如何让这“铁马”跑起来,跑得更快,却忽略了最根本的稳定性。
“殿下所言极是!”墨安额上渗出冷汗,“是老臣疏忽了!传动之重,关乎性命。此处当用双链,互为备用,纵使一条断裂,另一条亦可支撑片刻,不至于立时失控!”
“若两人并力,此车可行否?”萧承稷又问。
墨安先是一怔,随即眼中光芒大盛,他不是没想到增加动力,而是一直在如何让车身更轻巧上钻牛角尖。皇子此言,无异于为他推开了另一扇门,“殿下的意思是……协力驱动?”墨安激动地在图纸上比划起来,“妙!妙啊!老臣之前只想着如何减轻车身以求一人能驱,却未想过反其道行之,以增人力来求更强之势!若设前后双座,此车不仅可用于运粮,甚至可作军中奇袭之用!殿下真乃一点惊醒梦中人!”
苏晚晚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怜爱,他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却有着洞穿事物本质的可怕直觉与逻辑。
就在这时,萧乐安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捧着食盒的小宫女,“母后!哥哥!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啦!”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温热的牛乳,“这可是我今天亲自尝过的,保证好吃!”她献宝似的举起一碟桂花糕。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巨大的图纸上,小嘴惊讶地张成了“o”形,“哇!这是什么怪物呀?好多圈圈,好丑哦!”
萧承稷皱眉:“这不是怪物,是车。”
“车有长成这样的吗?”萧乐安绕着图纸走了一圈,捏着下巴,学着苏晚晚的样子作思考状,“母后,它跑起来,是不是特别威风?”
苏晚晚笑道:“若能造成,应当会很威风。”
“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萧乐安眼睛发亮,“就叫‘无敌黄金旋风车’!我们把它刷成金灿灿的,车头再镶一颗大宝石!这样跑出去,肯定所有人都抢着看!”
萧承稷小脸一板:“无聊。”
“才不无聊!”萧乐安不服气地反驳,“母后说过,东西做得好看,才有人愿意花大钱买!我们把车做得漂漂亮亮的,以后不运粮食的时候,就拉着那些有钱的大人去城外兜风,一次收他们一百两银子!”
身为天生商人的苏晚晚,看着自己深得真传的女儿,一时竟无言以对,务实主义者萧承稷,看着自己满脑子都是钱的妹妹,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个琢磨着如何让机器更稳定、更高效,以解国之难题;另一个盘算着如何让机器更好看、更值钱,以解财务问题。
苏晚晚失笑,她忽然觉得,这或许才是最完美的组合。
这时,萧衍走进来,他看着院中的景象:儿子在研究国之重器,女儿在构思如何用重器生财,而他的皇后,正一脸无奈地望着这双儿女。
他走上前欣慰的笑了,“稷儿看到的是骨,乐安看到的是皮。”萧衍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有骨无皮,则为枯槁;有皮无骨,则为虚浮;骨皮兼备,方成大器。”
他凝视着苏晚晚,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我们的孩子,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