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缝斜斜地照进来,像一缕淡金色的丝线,轻轻落在床沿那只乌木匣上。匣面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边缘已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光泽。甘草缓缓睁开眼,目光还未完全聚焦,手指已下意识抚上腕间那条手链——几根晒干的甘草根用红绳细细编成,粗糙却带着熟悉的气息。
昨夜烛火熄灭后的一切,仿佛一场沉静而遥远的梦。他记得香案前那半块玉佩静静躺着的模样,记得指尖触到它时心头猛然掠过的血色幻影。可此刻,院中传来轻而急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谧。
门“吱呀”一声推开,麦芽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医案,纸页边缘还沾着些许药末。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却难掩兴奋:“王员外派人送了银子来,说是感激咱们救了他家小儿,要扩建中和堂。他还捐了三间铺面,说要做调和堂的分号,让乡里百姓都能看得起病。”
甘草坐起身,未应话,只将枕边那枚玉佩轻轻拾起,收入袖中。两片断裂的玉在掌心贴合了一瞬,裂痕依旧清晰如旧,像是命运刻下的印记。
他起身推门而出,晨风拂面,夹杂着药材晾晒后的清香。金银花正蹲在院中药柜前整理陈皮与茯苓,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抬手扶了扶鬓边松落的银簪——那支旧簪子早已失去光泽,却始终别在她的发间,从未换过。
他们并肩走向前堂,石阶被朝阳镀上一层暖色,影子拉得修长,几乎连成一片。
刚踏出门槛,防风便从街角走来。他穿着边疆带回的粗布旧袍,肩头落着薄薄一层尘土,似是连夜赶路未歇。手中紧握一封军报,封口盖着西北三营的朱印,边角已有磨损。
“逆药阁最后一批人落网了。”防风将信递出,声音低沉却不含波澜,“陈皮在牢中咬舌自尽,死前写下供词,指认了所有藏身据点。边疆水源已彻底清理,染疫的百姓也都脱离了危险。”
甘草接过信,展开只匆匆扫了一眼,便默默折好收回袖中。他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只是没想到竟来得如此迅疾。防风说完,转身便走,靴底碾过青石板,步履依旧稳健,未曾回头。
不久后,人参到了。他穿的是太医院的靛青常服,衣襟笔挺,袖口绣着银线云纹。手中捧着一只黑漆木盒,盒面以金粉勾出一个“苏”字,古朴庄重。
“这是苏木托我带来的。”人参将盒子轻轻放在诊桌上,“他说,若非当年你查明真相,苏家满门冤屈永无昭雪之日。这盒中是他祖父遗留的药方残页,如今物归原主,也算完成一桩心愿。”
甘草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张泛黄的纸页,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曾经历火劫。他指尖轻抚过那些褪色墨迹,最终停在“控心剂”三个小字上。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尘封的记忆。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动静,金银花悄然走近,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她的手掌温热,脉搏平稳有力,仿佛在无声传递一种笃定:你不是一个人。
“过去的事已经结束了。”她说,声音很轻,却清晰。
甘草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应。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滞重已然消散几分,如同春冰初融。
他缓缓取出袖中玉佩,将两半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温润的玉质在阳光下泛起柔和光晕,记忆却在此刻汹涌翻腾——
那夜火光冲天,药柜倒塌,浓烟弥漫。有人倒在血泊中,怀中仍紧紧护着一本《逆药阁秘录》。幼年的他蜷缩在暗格夹层里,透过缝隙看见刀光闪动,听见骨骼断裂与闷哼交织的声音。那一夜,整个苏宅化为废墟,只剩他一人从灰烬中爬出,满手鲜血,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哭都哭不出声。
画面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血色不再浮现。唯有春日阳光洒落其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像是时光终于肯给予的一点温柔。
这时麦芽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新登记的医案簿,眉头微蹙:“今天又有五户人家申请减免药费,还有两个村子派了人来,请大夫去巡诊,说是孩子高烧不退,老人咳血不止。”
甘草点头,将玉佩小心收进胸前衣袋。“准备药材,明天一早出发。”
金银花拿起药箱,一边检查药材清单,一边随口问:“去哪儿?”
“南郊第三村。那边去年投毒的事虽已查清,但余毒未净,不少人至今体虚难愈。”
麦芽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却被甘草叫住。
“调和堂的事继续推进。每个分号必须配备两名懂防疫的女医,尤其是妇孺多的地方;药价一律公示上墙,明码标价,严禁私自加价,违者逐出师门。”
“是。”麦芽认真记下,转身离去,脚步轻快而坚定。
前堂一时安静下来。甘草站在门槛内,望着门外街道。远处一座新开的调和堂正在挂匾,几个年轻学徒踮脚系红绸,梯子微微晃动。那块崭新的匾额尚未揭开,但“调和堂”三个大字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春风拂过,老槐树的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落在金银花肩头。她抬手轻轻接住一朵,细细看了片刻,然后递到甘草掌心。
“今年花开得真早。”她说。
甘草接过那片洁白的花瓣,边缘微卷,香气清淡悠远。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也是这样站在集市的药摊前,手里捏着一朵槐花,笑着说:“这味药能解郁安神,最适合心事重的人。”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说话轻柔、眼神清澈的女子,日后会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味“调和者”。
金银花轻轻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轻,却字字入心:“你不用再一个人扛了。”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两人一起走下石阶,站定在门前。远处那处分堂的匾额被风吹得轻晃,红绸一角掀开,阳光斜照其上,“调和堂”三字赫然显现。光影交错之间,仿佛有四个字悄然浮现于牌匾之下——天下无毒。
金银花仰头看他,嘴角微扬,眼里闪着光:“你说,以后还会有人想用毒害人吗?”
甘草望着远方,声音平静如水:“只要有贪欲,就会有毒。”
她轻轻一笑,眉目舒展:“可只要有人愿意治,毒就不怕。”
他转头看她,目光温和,似春风拂过山岗。
他们站着没动,手仍紧紧握着。又一阵风过,几片槐花瓣悠悠落下,正好盖住两人交叠的手背,像是天地也为这一刻静默祝福。
街角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一个背着小药箱的女孩蹦跳着跑过,辫子甩动,嘴里大声喊着:“我是调和堂的小大夫!将来我也要当神医!”
金银花笑了,眼睛弯成一线月牙。
甘草也微微扬起嘴角,唇角弧度极淡,却真实。
他低头看着掌中的花瓣,忽然觉得胸口某处长久以来的沉重悄然消散。不是因为仇已报,也不是因为冤已雪,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医者真正的使命,从来不是追杀过去的阴影,而是守住未来的光。
这时麦芽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碗参汤,热气袅袅:“你们俩站在这儿吹风做什么?汤都要凉了。”
金银花接过碗,指尖试了试温度,笑道:“等你们回来喝。”
甘草点点头,松开手,转身去拿靠在墙边的药箱。
金银花跟在他身后,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空。
阳光明亮,槐花如雨,纷纷扬扬洒落人间。
她轻声说:“春天真的来了。”
甘草背上药箱,迈出第一步。
风再起,檐下铜铃叮当轻响,惊起枝头一对麻雀,扑棱棱飞向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