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外，人民军大营，旌旗招展，秩序井然。
城门缓缓打开，齐庆元 脱下甲胄，一身 素服，带领着 大同城 一众 高级将领 和 文官，手捧 印信 、 户籍册 和 府库钥匙，徒步 走出 城门，向 城外 严阵以待的 人民军 投降。
队伍 最前面，被 两名 亲兵 “搀扶”着 的 洪泽楷，面如死灰，眼神 空洞，仿佛 一具 被 抽走了 灵魂的 躯壳。他 已经 彻底 认命了。
早已 在 营门外 等候的 方劲松，一身整洁的人民军高级军官制服（与旧式官军截然不同），脸上 带着 一种 齐庆元 从未见过的 、 充满生气 和 自信的 笑容，大步 迎了 上来。
“齐老弟 ！ 辛苦 ！ 辛苦 了 ！” 方劲松 热情地 握住 齐庆元 有些 冰凉的手，用力 摇了摇，语气 诚恳 而 爽朗：“恭喜 啊 ！ 齐老弟 ！ 恭喜你 弃暗投明 ， 做出了 最明智的 选择 ！ 从此 走上 一条 真正的 光明大道 ！”
齐庆元 勉强 挤出一丝 笑容，心里 却 是 五味杂陈，充满了 一种 不真实的 荒谬感。他 偷偷 打量着 方劲松，这个 曾经 和他 一样 ， 在 官场 和 军旅 中 沉浮 、 眉宇间 总带着 一丝 挥之不去的 忧虑 和 算计 的 老同僚…如今 竟然 像是 换了 一个人 似的 ！ 那眼神 中的 疲惫 和 麻木 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 一种 灼热的 光芒 ， 连 腰杆 都 挺得 笔直 。 这 哪里 还像 个 刚刚 打了 败仗 、 被迫 投降的 降将 ？ 分明 是 个 … 充满了 希望 和 干劲儿 的 … 新人 ？
“方军门… 哦不 … 方 … 方老哥… ” 齐庆元 一时 不知 该如何 称呼，显得有些 尴尬：“您 … 您 这话 … 真是 折煞 齐某了 … 败军之将 ， 何敢言 ‘弃暗投明’ … 能 保全 性命 ， 已是 万幸 … ”
“哎 ！ 齐老弟 ！ 你 这话 可就 不对了 ！” 方劲松 用力 拍了拍 他的 肩膀，声音 洪亮，引得 周围 的 人都 看了过来：“这 可不是 什么 ‘败军之将’ 的 苟活 ！ 这是 ‘阵前起义’ ！ 是 深明大义 ！ 是 顺应历史潮流 ！ 你 保全的 ， 不仅仅是 你 自己 和 大同 数万 军民的 性命 ！ 更是 为 将来 晋省 乃至 天下 的 和平解放 ， 立下了 大功 啊 ！”
“至于 ‘光明大道’ … ” 方劲松 的 眼神 变得 更加 深邃 和 真诚：“老弟 啊 ， 你 我 都是 行伍 出身 ， 在 旧军队 里 摸爬滚打 了 半辈子 。 你 说说 ， 我们 以前 当兵 ， 为的 是 什么 ？ 是 升官发财 ？ 还是 真的 为了 保境安民 ？ 可 结果 呢 ？ 上面 的 贪腐 ， 下面 的 喝兵血 … 当兵的 被人 戳脊梁骨 ， 骂 我们是 ‘丘八’ ， 是 ‘朝廷’ 的 爪牙 … 我们 自己 心里 … 就 真的 痛快吗 ？ 真的 有 ‘光明’ 吗 ？”
这一连串的 问题，如同 重锤 一般，敲在 齐庆元 的心上，让他 一时 语塞 。 是啊 … 他当兵几十年，从 一个小兵爬到参将，见惯了 官场的 黑暗 和 军中的 不公，内心 何尝 没有 过 苦闷 和 迷茫 ？ 只是 早已 被 现实 磨平了 棱角 ， 变得 麻木 了 。 如今 被 方劲松 这样 直白地 问出来，他 竟 不知 该如何 回答 。
“可是 … 在这里 … 不一样 ！ 真的 不一样 ！” 方劲松 的 声音 充满了 一种 近乎 虔诚的 激情，他 指着 周围 那些 虽然 装备 不算 精良，但 精神面貌 却 异常 饱满 的 人民军战士，又 指了指 远处 那些 正在 帮忙 搬运物资 、 甚至 给 部队 送水送饭的 老百姓 ， 激动地 说道：
“齐老弟 ， 你 知道我 在 八义集 、 在 晋阳 周边 … 看到 了 什么 吗 ？”
“我 看到 了 一支 真正 ‘人民’ 的 军队 ！ 他们 不抢百姓 一针一线 ！ 他们 帮百姓 挑水 、 扫地 、 收庄稼 ！ 他们 叫 老百姓 ‘老乡’ ！ 老百姓 叫 他们 ‘同志’ ！ 那种 鱼水情深 … 我 方劲松 带兵 二十年 ！ 从未见过 ！ 闻所未闻 ！”
“你 听听 ！ 听听 八义集 那边 的老百姓 是怎么 说的 ！” 方劲松 的 眼眶 甚至 有些 湿润了，他 深吸一口气，用 一种 带着 颤音的 、 模仿着 老农 腔调的 语气，念出了 那句 让他 灵魂 都 为之 震撼的 顺口溜 ：
“‘最后一块布 ， 做军装 ！”
“最后一块板 ， 当担架 ！”
“最后一口粮 ， 做军粮 ！”
“最后一个儿 ， 送战场 ！’”
念完 这四句，方劲松 沉默了片刻，才 用 一种 无比 沉重 又 无比 崇敬的 语气 说道：“齐老弟 … 你 听听 … 你 好好 听听 … 这 是 什么样的 感情 ？ 这 是 什么样的 信任 ？”
“我们 以前 打仗 ， 老百姓 看见 我们 ， 就像 看见 瘟神 一样 ！ 躲都 来不及 ！ 可 这里 的 老百姓 … 他们 是 心甘情愿地 ！ 把 自己 最后 的 一切 ！ 都 拿出来 ！ 支援 这支 军队 ！”
“为什么 ？ 你 告诉我 为什么 ？”
齐庆元 彻底 呆住了 。 他 张大了 嘴巴，怔怔地 看着 激动不已的 方劲松，耳边 回荡着 那 四句 如同 誓言般 的 顺口溜…一股 难以言喻的 巨大 冲击力，狠狠地 撞在了 他的 心口 上 ！ 他 带兵 驻守 边关 多年，见惯了 百姓 对 官军 的 畏惧 、 疏远 甚至 仇恨 … 何曾 见过 … 何曾 想过 … 这世上 竟然 还有 这样的 军队 ， 这样的 军民关系 ？
“因为 … ” 方劲松 没有 等 齐庆元 回答，他 自问自答，声音 斩钉截铁，仿佛 在 宣读 一条 颠扑不破的 真理：“因为这支 军队 ， 是 真正 为 老百姓 打仗的 ！ 他们 打土豪 、 分田地 ！ 他们 要让 天下 穷苦人 都 过上好日子 ！ 他们 叫 ‘人民军’ ！ 这个名字 ， 不是 白叫的 ！”
“陆总指挥 跟我说 过 一句话 ， 我 至今 铭记在心 ！ 他说 —— ‘我们人民军 ， 好比种子 ， 人民 好比 土地 。 我们 到了 一个地方 ， 就要 同 那里的 人民 结合起来 ， 在 人民中间 生根 、 开花 、 结果 。’”
“只有 你 全心全意 为 人民服务 ， 人民 才会 把你 捧得 高高的 ！ 这 才是 真正的 ‘得民心者得天下’ ！ 这 才是 我们 这些 当兵的 ， 应该 走的 ‘光明大道’ ！”
方劲松 的 这番话，如同 一道 强烈的 闪电，劈开了 齐庆元 心中 积压多年的 迷雾 和 cynicism（犬儒主义） ！ 他 看着 眼前 这个 仿佛 重获新生的 老友，再 看看 周围 那些 朝气蓬勃的 士兵 和 发自内心 拥护 他们的 百姓…一种 前所未有的 、 复杂难言的 情绪 ， 在他 心中 疯狂地 涌动 。 有 震撼 ， 有 怀疑 ， 有 迷茫 ， 但 更多的 … 却是 一种 连 他自己 都 不愿承认的 … 隐隐的 期待 和 … 向往 ？
也许 … 也许 方劲松 说的 是 真的 ？
也许 … 这条路 … 真的不一样。
大营前，投降的仪式感尚未完全消散，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与不安。
方劲松 与 齐庆元 关于 “人民军” 与 “旧军队” 本质区别的 对话，如同 一把把 无形的 凿子，猛烈地 敲击着 被 绑缚在一旁、嘴里塞着布团的 洪泽楷 那 早已 摇摇欲坠的 精神世界。
起初，他 只是 愤怒地 挣扎，发出 “呜呜” 的 声音，眼中 充满了 不屑 与 讥讽。在他 根深蒂固的 认知里，方劲松 的 话 不过是 “反贼” 蛊惑人心 的 宣传 ， 是 欺世盗名 的 谎言！世上 怎么可能 有 不扰民 、 不劫掠 的 军队 ？ 怎么可能 有 真心 为 泥腿子 卖命的 官军 （他依然习惯性认为人民军是另一种官军） ？ 这 简直 是 滑天下之大稽 ！
但 ， 随着 方劲松 用 颤抖的声音 念出 那 四句 血泪凝成的 顺口溜 —— “最后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块板，当担架！最后一口粮，做军粮！最后一个儿，送战场！” —— 时，洪泽楷 的 挣扎 突然 停止了。他 的 身体 僵硬了，眼睛 瞪得 溜圆，瞳孔 因为 极度的 震惊 而 剧烈收缩 ！
这 简朴到 残酷的 话语，蕴含着 一种 他 无法理解 、 却 能 真切感受到的 、 山呼海啸般的 力量 ！ 这 不是 谎言 ！ 谎言 不可能 有 如此 震撼人心的 力量 ！ 他 为官 数十载，读过 圣贤书，见过 民变 ， 镇压过 流寇 ， 深知 “民心” 的 脆弱 与 “民意” 的 可操纵 。 但 这种 … 心甘情愿 奉献 一切 的 拥护 … 他 只在 上古 的 传说 和 圣人的 典籍 中 读到过 ！ 那 是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的 理想境界 ！ 难道 … 眼前 这伙 “反贼” … 竟然 … 做到了 ？
不 ！ 不可能 ！ 绝对 不可能 ！ 他们 是 反贼 ！ 是 乱臣贼子 ！ 是 破坏 纲常伦理的 匪类 ！ 他们 怎么可能 … 怎么可能 比 读圣贤书的 士大夫 … 更得民心 ？
巨大的 认知冲突，让 他 的 大脑 一片混乱。他 开始 疯狂地 扭动身体，被 塞住的 嘴里 发出 更加 急促的 “呜呜”声，脸色 涨得 通红，额头 上 青筋 暴起，仿佛 有 千言万语 堵在 喉咙里，不吐不快 ！
“嗯 ？ 洪都堂 这 是 … 怎么了 ？” 方劲松 被 这 突如其来的 剧烈反应 吓了一跳，疑惑地 看向 齐庆元：“有 什么 话 要说 ？”
齐庆元 皱了皱眉，示意 亲兵 将 洪泽楷 口中的 布团 取了出来。
布团 刚 一离嘴，洪泽楷 便 如同 溺水之人 般 大口 喘着 粗气，随即 用 一种 嘶哑 、 尖锐 、 充满 了 难以置信 和 崩溃 的 声音 咆哮道：
“谎话 ！ 都是 谎话 ！ 方劲松 ！ 你 … 你 说的 … 都是 真的 吗 ？ 那 反贼 … 不 ！ 那 人民军 … 真的 是 这样 干的 ？ 他们 … 他们 真的 不抢不掠 ？ 真的 让 老百姓 心甘情愿 献出 一切 ？ 我不信 ！ 我不信 啊 ！ 天下 … 天下 怎么可能 有 这样的 军队 ？ 他们 … 他们 难道 是 圣人 下凡 吗 ？ 难道 他们 … 已经 克服了 ‘人性本私’ 的 天道 了吗 ？ 这 不可能 ！ 绝不可能 ！”
他 的 声音 因为 激动 而 剧烈颤抖，眼神 涣散，充满了 一种 世界观 被 颠覆的 巨大 恐惧 ！
就在这时，一个 沉稳 而 洪亮的 声音 从 旁边 传来：
“克服人性 ？ 不 ， 洪都堂 ， 你 错了 。”
众人 循声望去，只见 支队长 周铁柱 不知何时 已 走了过来。他 身材 魁梧，面容 刚毅，眼神 锐利 而 清澈。他 看着 状若疯癫的 洪泽楷，语气 平静 却 带着 一种 不容置疑的 力量：
“我们 人民军 ， 不是 什么 圣人 。 我们 也是 有血有肉的 普通人 ， 也有 七情六欲 。 我们 并没有 ‘克服’ 人性 。”
“我们 靠的 ， 是 ‘铁的纪律’ 和 ‘钢的监督’ ！ 是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 是 党支部 建在 连上 ！ 是 士兵委员会 的 民主管理 ！ 是 时时刻刻 不放松的 政治学习 和 思想教育 ！”
“总指挥 说过 ， 人性 是 经不住 诱惑 和 考验的 。 想要 靠 个人的 道德修养 来 杜绝 腐败 和 堕落 ， 那是 空想 ！ 是 唯心主义 ！”
“所以 ， 我们 要靠 制度 ！ 靠 纪律 ！ 靠 监督 ！ 让 任何人 都不敢 、 不能 、 也不想 去 触碰 那条 红线 ！”
“同时 ， 我们 更 要靠 ‘为人民服务’ 的 宗旨 ！ 让 每一个 战士 都 明白 ， 我们 扛枪打仗 ， 不是 为了 升官发财 ， 而是 为了 让 全天下的 穷苦人 都 能 过上好日子 ！ 有了 这个 崇高的 理想 ， 我们 才能 战胜 人性的 弱点 ， 才能 产生 无穷的 战斗力 ！”
“而且 ， 总指挥 还说了 ， 革命 不是 请客吃饭 ， 不是 一劳永逸 。 我们 要 ‘不断革命’ ！ 要 时刻 保持 清醒 ， 防止 队伍 变质 ！ 因为 世上 没有 一成不变的 事 ！ 松懈 一刻 ， 就可能 前功尽弃 ！”
周铁柱 的 这番话，如同 最后 一根 稻草，彻底 压垮了 洪泽楷 那 早已 不堪重负的 神经 ！
“制度 … 纪律 … 监督 … 不是 道德 … 是 … 不断革命 … ？” 他 喃喃自语，眼神 空洞 地 望着 前方，身体 开始 不受控制地 剧烈颤抖 起来。他 一生 所学的 儒家经典 ， 所信奉的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 “内圣外王” 的 那套 逻辑 … 在 这 番 赤裸裸的 、 强调 制度 、 纪律 、 斗争 和 ‘不断革命’ 的 理论 面前 … 显得 如此 苍白无力 ！ 如此 … 不堪一击 ！
“我 … 我真的 错了吗 … ？” 他 的 声音 变得 尖利 而 扭曲：“我所学的 … 圣人之道 … 君臣父子 … 仁义礼智信 … 难道 … 难道 真的 … 不行了 ？ 解决不了 … 当下的 问题 ？ 不 ！ 不是的 ！ 不是的 ！ 圣人 不会错 ！ 是 后世 的人 错了 ！ 是 我 错了 … 是 我 … 啊 —— ！”
突然，洪泽楷 发出 一声 凄厉至极的 惨叫 ！ 他 猛地 用 被绑着的 双手 疯狂地 捶打 自己的 脑袋 ！ 用 指甲 狠狠地 抓挠 自己的 脸颊 ！ 鼻涕 、 眼泪 、 口水 混在一起，糊了 满脸 ！ 他一边打自己，一边歇斯底里地 嚎叫 着，在 地上翻滚 、 抽搐 ！ 完全失去了 理智 ！ 陷入 了 一种 彻底的 癫狂状态 ！
“这 … 这 … ” 齐庆元 和 方劲松 被 这 突如其来 的 可怕景象 吓得 连连后退，脸色 煞白。他们 见过 战场上的 血腥 ， 却 从未见过 一个人 的精神世界在眼前 如此 活生生地 、 惨烈地崩溃 、 瓦解 ！ 这比刀剑加身 更令人胆寒 ！
周铁柱 看着 地上 翻滚嚎叫的 洪泽楷，眼中 闪过一丝 复杂的神色，有 怜悯 ， 但 更多的 是 一种 深沉的 凝重。他 缓缓地 叹了口气，对 身边 有些 不知所措的 齐庆元 和 方劲松 说道：
“看到了吗 … ”
“这就是总指挥说过的 … 当 一个人 坚守了一辈子的信仰 、 世界观 、 价值观 、人生观被残酷的现实和更先进的真理 … 彻底 撕碎的时候 … 所产生的 … 最悲惨的结局 。”
“他 不是 装疯 … 他是 真的 … ‘疯’了 。 因为 他 的 ‘天’ … 塌了 。”
周铁柱 挥了挥手，语气 低沉 而 果断：“来人 ！ 把 他 带下去 … 找个 军医 好好 看看 … 严加看管 。 不要 虐待他 。 他 … 也是个 可怜人 。”
几名 士兵 上前，小心翼翼地 将 仍在 疯狂挣扎嚎叫的 洪泽楷 架了起来，拖了 下去。那 凄厉的 叫声 ， 久久地 回荡在 大营上空 ， 像 一道 无形的 烙印，深深地 刻在 了 每一个 目睹了 这一幕的 人 的心中 。
齐庆元 和 方劲松 面面相觑，都 从 对方眼中 看到了 深深的 震撼 与 一丝 难以言喻的 恐惧 。 他们 第一次 如此 直观地 感受到 … 思想 的 力量 ， 竟然 可以 如此 可怕 … 足以 让 一个 活生生的人 … 瞬间 崩溃 。 同时 ， 他们也 更加 清晰地 认识到 … 自己 即将 加入的 这支 队伍 ， 其所 蕴含的 理念 ， 是何等的 惊世骇俗 ， 又是 何等的 … 摧枯拉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