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8 章 无人知晓
春去秋来,大靖的版图上,风沙掩盖了旧日的足迹,也吹散了无数枯骨。
距离断魂谷那一悟,已过去两载寒暑。
凉州城最大的客栈“迎风楼”内,人声鼎沸。
这里是西域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客商、镖师、江湖豪客汇聚于此,混杂着汗臭味、酒香和烤肉的焦味。
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独自占据一张方桌。
桌上放着一碟茴香豆,半斤烧酒,还有一个被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
他吃得很慢,每一颗豆子都在嘴里细细嚼碎,目光垂在桌面上,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听说了吗?最近江湖上出了个狠角色。”邻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猛地灌了一口酒,抹了把嘴上的酒渍,压低声音说道,“据说那人使得一手妖法,不用刀不用剑,只要碰你一下,五脏六腑就全碎了。”
“你是说‘震天煞星’?”同桌的瘦高个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我表兄在江南走镖,亲眼见过那场面。
水龙帮的残党想复仇,拦路截杀。结果那黑衣人就在马上挥了挥袖子,十几号人就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外头连个伤口都没有,验尸的一剖开肚子,说是心肝脾肺肾都成了血水。”
“这哪是人啊,分明是阎王爷派来的索命鬼!”
络腮胡大汉重重地把酒碗磕在桌上,“有人说他是天神下凡惩恶扬善,我看未必。
听说只要给钱,他也杀官府的人。上次在北境,为了几个铜板,他连当地守备的亲舅舅都给宰了。”
角落里的黑衣男子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夹起一颗茴香豆送入口中。
他并不是为了几个铜板杀人,而是那守备的亲舅舅想黑吃黑,贪墨了他护送商队的尾款。
规矩就是规矩,少了哪怕一个铜板,命就得留下。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世道确实比前些年太平多了。”
瘦高个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的神色,“这几年做生意,路上的匪患少了大半。
咱那位新皇爷,确实有点本事。”
黑衣男子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
银子边缘被磨得锃亮,显然主人经常盘玩。他抓起桌上的黑布长条背在身后,压低斗笠,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客栈。
没人注意他的离开,就像没人注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
穆清风骑着那匹名为“黑风”的战马,沿着官道一路向东。
沿途景象确实变了。
两年前,这条官道两旁尽是逃荒的流民,卖儿卖女者比比皆是。
如今,道路被重新修葺,平整的青石板延伸向远方。
田垄间金黄一片,农夫们挥舞着镰刀,脸上带着汗水和笑意。
路边的茶寮里,也不再是愁云惨淡,而是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朝廷新减免的赋税。
穆清风勒住马缰,驻足在一处高岗之上。
这里曾是一处乱葬岗,两年前他路过时,这里的野狗眼睛都是红的。
现在,这里被开垦成了梯田,种上了耐旱的高粱。
他伸手抚摸着马鬃,眼神依旧平静如水。赵澈做到了,至少目前为止,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没有食言。
数日后,京城遥遥在望。
巍峨的城墙经过修缮,显得更加雄伟。护城河水清澈见底,不再漂浮着腐烂的杂物。
城门口,守军站姿笔挺,盘查过往行人虽严,却不再有索拿卡要的举动。
当年穆清风踹下城楼的那个守备,似乎成了这些兵油子心中永远的警钟。
穆清风没有入城。
他在城外五里处的一座破庙里拴好马,等到夜色如墨,才换上一身紧身夜行衣,将厚背剑留在马鞍旁,只带了一把寻常的匕首和那根在断魂谷削好的铁木短棍。
京城的夜,繁华而喧闹。即便到了亥时,主街上依旧灯火通明。
穆清风如同一只黑色的狸猫,在屋脊上无声掠过。
他的脚尖轻点瓦片,不带起一丝灰尘。震字诀练到极致,不仅是杀人技,更是控制身体每一块肌肉、每一分力道的法门。
他能让身体与瓦片的震动频率合二为一,从而达到真正的落地无声。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皇宫外围。
那一排排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穆清风避开了禁军的巡逻路线——这些路线虽然变了,但换防的规律在他眼中如同掌上观纹。
他趴在太和殿偏殿的一处飞檐后,目光穿过重重宫阙,锁定在御书房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
透过半开的窗棂,穆清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赵澈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正伏在案前批阅奏折。
他比两年前瘦了些,两鬓竟已有了几根不太明显的白发。
桌案上没有珍馐美味,只有一碗已经凉透的粥和几碟清淡的小菜。
一名老太监端着热茶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低声劝了几句。
赵澈摆摆手,揉了揉眉心,端起凉粥喝了一口,又继续提笔疾书。
穆清风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铁木短棍。
他在观察。
观察赵澈的眼神是否还清澈,观察那案头是否摆放着劳民伤财的玩物,观察这深宫之中是否藏着骄奢淫逸的气息。
两个时辰过去了。
子时已过,赵澈依旧没有休息的意思。他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偶尔还会起身在书房内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推演着什么利国利民的政策。
穆清风收回目光,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算你过关。
他正欲转身离去,忽然眉头一蹙,目光扫向御书房左侧的一处阴影。
那里的气息不对。
虽然极力隐藏,但呼吸的频率与周围的风声有着细微的违和感。
穆清风常年行走江湖,对杀意最为敏感。那阴影中藏着一个人,一个手中扣着暗器的人。
穆清风没有出声提醒,也没有直接冲下去。
他从屋脊上掰下一小块碎瓦,手指微微一颤。
“嗡。”
碎瓦脱手而出,没有破空声,却带着极高频率的震动。
那藏在阴影中的刺客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赵澈的背影,忽然感觉后脑一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块碎瓦已经击中了他后颈的哑门穴。
没有鲜血飞溅,也没有骨骼碎裂的脆响。
震劲瞬间穿透皮肉,直接震晕了他的脑干。刺客身子一软,无声无息地瘫倒在地,就像一滩烂泥。
穆清风看都没看那刺客一眼。这种级别的潜伏者,连让他拔剑的资格都没有。
他相信明日一早,赵澈的禁军会发现这具“尸体”,并顺藤摸瓜清理掉背后的老鼠。
他不需要邀功,也不需要赵澈知道今晚谁救了他。
穆清风身形一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回城的路上,经过西市的一条暗巷。
这里是京城的阴暗面,繁华照不到的地方。几个地痞正围着一个卖馄饨的老汉拳打脚踢,摊子被掀翻在地,热汤洒了一地。
“老东西,说了这条街归咱们‘猛虎堂’管,不交保护费还想做生意?”
领头的地痞踩着老汉的手背,用力碾压。
老汉惨叫连连,周围的住户紧闭门窗,无人敢管。
穆清风停在巷口的阴影里。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江湖规矩,弱肉强食。但这几个地痞挡住了他的必经之路,而且那个领头的声音太吵,让他有些心烦。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地上的钱袋里滚出了几枚铜板。
穆清风走了过去。
“哪来的不长眼的……啊!”
领头的地痞话还没说完,就感觉眼前一花。
穆清风甚至没有动手,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
那地痞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撞在墙上缓缓滑落。
他的外表毫发无伤,但胸腔内的心脏已经在瞬间的高频震荡下停止了跳动。
剩下的三个地痞愣住了,举着棍棒不知所措。
穆清风脚步未停,手中的铁木短棍在路过第二人时随意一点。
那人的手臂骨骼瞬间粉碎,软绵绵地垂了下去,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直接痛晕过去。
第三人、第四人……
不过是眨眼之间,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穆清风弯下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枚铜板,那是老汉被打翻的钱箱里滚出来的。
他又从那个领头地痞的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是他们今晚搜刮来的不义之财。
他掂了掂钱袋,取出一半塞进自己的怀里,剩下的一半连同钱袋丢在了昏迷不醒的老汉身边。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继续向前走去。
“多……多谢大侠……”老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虚弱地喊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穆清风脚步未停,头也不回。
名字?那东西在江湖上只是个代号,甚至是个累赘。
有人叫他“震天煞星”,有人叫他“幽冥鬼影”。
但在他自己看来,他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刀客,一个拿钱办事的生意人,偶尔做点顺手清理垃圾的好事,仅此而已。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很快融入了京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靖依旧繁华,百姓依旧安乐。
朝堂之上,赵澈会继续做一个勤勉的好皇帝。
而江湖之远,穆清风会继续做他的影子,游离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冷眼旁观这世间百态,直到下一笔买卖上门,或者直到某个人越过了他心中的底线。
这就是他的道。
无人知晓,亦无需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