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2 章 传承之惑
马蹄声碎，踏破了长白山麓经久不化的积雪。
穆清风嚼完最后一口肉夹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赤兔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气，似乎对这苦寒之地颇有微词。
穆清风伸手在马脖子上顺了顺鬃毛，目光却并未看路，而是微微侧头，用余光扫向身后那片枯寂的白桦林。
这尾巴，跟了三十里。
脚步声极轻，甚至懂得踏着他的马蹄印前行以掩盖踪迹，呼吸绵长，显然有些根基。
天色渐暗，风雪欲来。穆清风勒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
这里有一座早已坍塌的猎户木屋，虽四壁透风，但好歹留了半个顶棚，能挡挡这如刀子般的北风。
他熟练地卸下马鞍，捡拾枯枝生火。火折子一晃，橘黄色的火苗在寒风中跳跃，驱散了几分阴冷。
“出来吧。”穆清风头也没抬，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牛肉，架在火上慢慢烤着。
枯林深处，积雪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草鞋早已磨破，露出被冻得发紫的脚趾。
但他那张脸却洗得干干净净，眉骨高耸，双目有神，尤其是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处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持重物留下的痕迹。
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也就是俗话说的根骨奇佳。
少年走到距离火堆五步远的地方，停住，随后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进了雪地里。
“求前辈收我为徒。”
声音清脆，带着少年特有的执拗，在空旷的山坳里回荡。
穆清风翻转着手中的牛肉，油脂滴入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四溢。
他撕下一条肉干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也没看见这个人。
夜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少年的脸上、身上。
穆清风吃完肉，喝了两口雪水煮开的热汤，便靠在赤兔马温热的肚子旁，怀抱厚背剑，闭目养神。
少年依旧跪着，纹丝不动。
这一跪，便是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大雪封山。
穆清风睁开眼，抖落身上的积雪。那少年已成了个雪人，眉毛睫毛上全是白霜，嘴唇冻得乌青，身体微微颤抖，但膝盖却像是在雪地里生了根。
穆清风起身，从包裹里取出干粮，自顾自地吃着。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少年一眼，只是在整理行囊时，手指轻轻摩挲过剑柄，眼神冷漠如冰。
他在观察。
并非观察少年的毅力，而是在观察这四周有没有埋伏。
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无论看起来多么无害，对他而言，都可能是杀局的诱饵。
确认四周五里内并无他人气息后，穆清风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坐回了火堆旁，拿出一块磨刀石，开始细细打磨那柄厚背重剑。
“嗤——嗤——”
刺耳的摩擦声在山坳中单调地重复着。
少年依旧跪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穆清风手中的剑，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渴望。
第二天过去了。
少年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那是体力透支的征兆。
他的膝盖下，积雪融化后又结成了冰，寒气顺着经络侵入骨髓。
穆清风依旧在磨剑。剑刃早已锋利无比，但他似乎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或者，是在等待某种结果。
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天色，或是起身去捡些柴火，视线扫过少年时，如同扫过一块顽石。
第三天夜里。
风雪停歇，月光清冷地洒在雪原上。
少年终于撑不住了，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但他很快又用手肘撑着地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重新跪好。
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依旧倔强地盯着火堆旁那个黑色的身影。
“为什么？”少年声音嘶哑，像是吞了把沙子。
穆清风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收起磨刀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少年。
“想学剑？”穆清风开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少年拼命点头，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
“噌！”
穆清风脚尖一挑，从行囊旁踢出一把长剑。那是之前斩杀几名流寇时顺手收来的战利品，精钢打造，虽比不上名器，却也是杀人的利器。
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落在少年面前的雪地上。
“那边的林子里，有一只吊睛白额虎，跟了我两天了，正饿着。”
穆清风抬手指向东面的密林深处，“杀了它，或是被它吃掉。”
少年怔了怔，随即猛地抓起地上的长剑。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顾及已经冻僵的双腿。
他用剑鞘拄着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朝着穆清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那片漆黑的密林走去。
穆清风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坐回火堆旁，往火里添了一根粗柴。
火光跳动，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
林子里很快传来了动静。
先是虎啸震山林，惊起宿鸟无数。紧接着是兵铁交击的脆响，那是长剑砍在老虎硬骨或是利爪上的声音。
随后是沉闷的撞击声、树枝折断声，以及少年压抑的低吼和老虎暴怒的咆哮。
血腥气顺着风飘了过来。
穆清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里捏着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苗。
他甚至没有把厚背剑从鞘中拔出，整个人放松得像是在自家后院纳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林子里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
又过了一刻钟，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那个少年走了回来。
他浑身是血，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显然是断了。
胸口的衣衫被利爪撕烂，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但他右手依旧死死握着那把卷了刃的长剑，左手托着一颗硕大的虎头。
那是刚刚割下来的，切口粗糙，显然费了不少力气。
少年走到火堆前，将那颗还在滴血的虎头往地上一扔。
“嘭。”
虎目圆睁，死不瞑目。
少年喘着粗气，脸上血污纵横，却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他看着穆清风，眼神中充满了期待，那是完成了考验、等待嘉奖的孩子才会有的眼神。
“前辈……虎，死了。”少年身形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不肯倒下。
穆清风抬起眼皮，目光在虎头上扫了一眼，又落在少年的身上。
“不错。”穆清风淡淡道。
少年眼中的喜色更浓，正欲跪下行拜师礼。
“你杀虎时，用了几招？”穆清风突然问道。
少年一愣，没想到会问这个，回忆了一下道：“那一刻生死之际，晚辈只记得拼命挥剑，大概……大概几十招吧。
最后它是扑过来咬我喉咙时，我用剑柄顶住它的牙，才趁机割了它的脖子。”
穆清风点了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他走到少年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两尺。
少年心中激动，以为穆清风要传授口诀或是心法，连忙屏住呼吸，挺直了腰杆。
“那你把剑柄塞进虎口，将整个胸腹空门大开的时候，”穆清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有没有想过，一直坐在外面听着动静的我，也许会趁机冲进去，在你背后捅上一剑？”
少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愕然地看着穆清风，嘴唇微微张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茫然。
“什……什么？”少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为了杀虎，把自己逼入绝境，全神贯注于眼前的野兽。”
穆清风微微低头，目光如同看着一个死人，“你把后背完全留给了这片山林，留给了我。”
“可是……可是前辈是考验我……”少年结结巴巴地辩解。
“我让你杀虎，没让你信我。”穆清风打断了他的话。
他摇了摇头，眼中的那一丝冷漠彻底凝固。
“你这种人，在江湖上活不过三天。”
穆清风转过身，走向赤兔马。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马蹄扬起，溅起一片雪尘。
“你太容易相信人，不适合我的剑道。”
风中飘来最后一句话，冷硬得不带一丝温度。
少年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卷刃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那道青色的背影绝尘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的尽头，寒风灌进他胸口的伤处，冷得刺骨。
穆清风没有回头。
赤兔马在雪地上狂奔。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和背后的厚背剑。
只有这两样东西，永远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至于那个少年？
根骨再好又如何。心若不够硬，血若不够冷，在这吃人的江湖里，也不过是一具行走的尸体罢了。
收徒？那是给自己找一个未来的掘墓人，甚至是送终人。
穆清风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双腿一夹马腹，赤兔马长嘶一声，速度更快了几分。
前路漫漫，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