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3 章 青衫磊落
赤兔马的铁蹄踏碎了北地的冰雪，一路向南。
半个月的风尘仆仆，那袭青衫上沾满了黄土与草屑，却丝毫掩盖不住衣下紧绷如弓弦的肌肉轮廓。
穆清风没有去管那个被他丢在雪地里的少年最后是死是活，那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若是连这点冷遇都受不住，死了也是活该。
马蹄声由急促转为舒缓，最终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脚下停住。
这里早已没了路。
昔日还能依稀辨认出的樵夫小径，如今已被野蛮生长的荆棘和灌木彻底吞没。
只有偶尔露出的几块长满青苔的石阶，还证明着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穆清风翻身下马，伸手拍了拍赤兔马的脖颈。
老马喷了个响鼻，低头去啃食路边刚冒出嫩芽的青草。
他将缰绳随意地系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并未系死结，若有野兽惊扰，马儿用力一挣便能脱身。
他解下背后的厚背重剑，却没有拔剑出鞘。
这把剑太锋利，用来砍柴未免可惜。他从马鞍旁取出一把平日里用来切肉削木的短刀，握在左手，右手提着厚背剑，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咔嚓。”
刀光闪过，横在面前的一根手腕粗的藤蔓应声而断。
切口平滑，甚至没有流出汁液。
穆清风走得很慢。每走一步，他的目光都会扫视四周的草丛、树冠以及石块的阴影处。
这已经成了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即便是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他也不会有片刻的松懈。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日头偏西，林间的雾气渐渐散去。
一座坍塌了大半的建筑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
那是山神庙。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一个瘦弱得像猴子一样的少年，怀揣着足以让整个江湖疯狂的《九霄龙吟诀》和《幽冥鬼手》，像只惊弓之鸟般逃到了这里。
穆清风站在庙前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原本朱红色的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门枢坑洞，里面积满了腐烂的落叶和雨水。
庙顶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梁木，像是断裂的肋骨直刺苍穹。
那一半还没塌的瓦片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只有几只受到惊吓的野鼠从断墙后窜出，钻进草丛不见了踪影。
穆清风眯了眯眼睛，迈步跨过那道早已风化的门槛。
庙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那尊原本泥塑金身的山神像如今只剩下半截身子，脑袋滚落在墙角，被蜘蛛网缠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既滑稽又凄凉。
他走到大殿中央，那里有一堆黑色的痕迹。
虽然过了十五年，雨水冲刷，尘土掩埋，但因为当时火烧得太旺，地面的青砖被烧得崩裂变色，至今仍留下了一块无法抹去的焦黑印记。
穆清风垂下眼帘，看着那块焦黑。
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就坐在这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本秘籍。
少年的手在抖，牙齿在打颤，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从地上弹起来，握着那把生锈的铁剑胡乱挥舞。
那时候的他，怕极了。
怕追杀的官兵，怕江湖的恶客，甚至怕这庙里的山神像会在夜里活过来吃人。
穆清风蹲下身子，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块焦黑的青砖上轻轻抹了一下。
指尖沾染了一层黑灰，那是岁月的残渣。
当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是对的。
若是那时贪心留下了秘籍，想必现在的坟头草已经比这庙顶的杂草还要高了。
没有实力守护的宝物，就是催命的阎王帖。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环视四周。
曾经觉得宽敞阴森的大殿，如今在他眼里却显得狭窄逼仄。
那几根柱子也不再显得高大，只要他愿意，一剑便能将其斩断。
穆清风走到那个曾经让他蜷缩了一夜的墙角。
那里堆积着厚厚的枯叶。
他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
此时的他，身高五尺，虽然不高，却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天地间的标枪。
青衫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但他的人却纹丝不动。
十五年。
从一个只知道逃命的流浪儿，变成如今让黑白两道都忌惮三分的“震天煞星”。
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一线，流了多少血，杀了多少人，他没有去数，也懒得去数。
他只记得，这一路走来，他只信手中的剑，只信怀里的银子。
穆清风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衣领。
他将厚背重剑解下，轻轻放在脚边的碎石上，剑柄朝向自己，触手可及。
随后，他对着那堆焦黑的痕迹，对着这断壁残垣，对着虚空中那个曾经瑟瑟发抖的十五岁少年，缓缓弯下了腰。
一拜。
这一拜，拜的是当年的决断。那是他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一笔买卖，用绝世秘籍换了一条活路，换了一颗不再依赖外物的心。
他直起腰，面色平静，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肃穆。
二拜。
这一拜，拜的是这十五年的风霜雨雪。江湖是个大染缸，也是个炼钢炉。
那些想要杀他的人，那些想要骗他的人，终究都成了他磨剑的石头，让他这把剑越磨越快，越磨越冷。
穆清风再次直起身，目光清亮，没有一丝浑浊。
三拜。
这一拜，拜的是这里曾给他的一夜庇护。虽是破庙，却挡住了那一夜的风寒，让他有了喘息之机，有了活下去的本钱。
三拜既毕。
穆清风没有任何停留，弯腰拎起地上的厚背重剑，反手一甩，重剑稳稳地落回背后的剑鞘之中，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再看一眼这破败的山神庙，转身便走。
那堆焦黑的痕迹留在了身后，那半截山神像留在了阴影里，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影子也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废墟之中。
走出庙门时，夕阳正好。
金红色的阳光洒在林间，给满山的枯枝败叶镀上了一层暖色。
穆清风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要好走一些，他手中的短刀偶尔挥动，清理着挡路的枝丫。
回到山脚，老槐树下的赤兔马见主人归来，兴奋地扬了扬蹄子。
穆清风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随手一抛。银子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准确地落在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
这是规矩。
这棵树帮他拴了马，便该得这一份赏钱。虽然树不会花钱，但也许哪天会有路过的穷苦樵夫发现，那便是这棵树的造化，也是樵夫的运气。
“驾！”
穆清风双腿一夹马腹，赤兔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
穆清风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眼神中既没有怀念，也没有感伤，只有如同古井般的波澜不惊。
过去的已经过去，成了灰烬，成了废墟。
而他，还要继续赶路。
只要这江湖上还有人想要他的命，还有人想要算计他的钱，他手中的剑就不能停，他的人就不能停。
青衫磊落，独行江湖。
这一趟旧地重游，不是为了寻回什么，而是为了扔掉最后一点名为“回忆”的包袱。
自此之后，穆清风便是穆清风，再无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