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国家艺术》专题组的工作人员已经架好了摄像机。
许念站在修复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光线从高窗倾泻而下，在“八破图”上投下温柔的光斑。她换上白色工作服，仔细洗手、烘干、戴上棉质手套，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
摄像机安静地运转着。
“许老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专题负责人陈主编轻声问。她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气质干练，眼神却温和。
“可以。”许念点头，在画前坐下。
她拿起修复笔的瞬间，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之前的紧张和拘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笔尖蘸取她花了一周时间反推调试出的颜料，在残缺处落下第一笔。
陈主编在旁边看着监视器，眼中闪过惊讶。镜头里的许念，与刚才那个在门口略显局促的年轻女子判若两人。此刻的她，神情专注，眼神明亮，手中的笔稳如磐石。
“这个颜色……”陈主编轻声自语，“和原作的衔接几乎完美。”
“因为她调的颜料里加了东西。”吴老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声音里带着骄傲，“不是常规的矿物粉，是她研究了画绢纤维和老化胶质后，自己配的介质。这样才能让新补的颜色，在几十年后和原作老化同步。”
陈主编若有所思地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修复工作进行到上午十点，许念完成了第一个接笔点的全色。她放下笔，轻轻活动有些僵硬的手指。助理小陈适时递上温水。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被敲响了。
来的是博物馆的李副馆长，身后跟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男性，穿着考究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许念认识他——京城文物修复界的泰斗，周明远教授。
“周教授，您怎么来了？”吴老先迎上去，语气里带着意外。
“听说这边在做‘八破图’，顺路来看看。”周明远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他的目光越过吴老，落在许念身上，“这位就是许念许老师？”
许念起身，礼貌地点头：“周教授好。”
周明远没有回应她的问候，径直走到画前，俯身仔细查看。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看了足足五分钟，才直起身。
“这个接笔点……”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修复室里格外清晰，“用的不是常规配方吧？”
“是我根据原作分析反推的配方。”许念回答。
“胡闹！”周明远的语气突然严厉，“反推配方？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文物修复不是做实验！‘八破图’是国家一级文物，每一笔都可能影响它未来几百年的保存状态。你凭什么用自己‘推’出来的配方？”
修复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摄像机还在运转，陈主编的表情变得微妙。
许念的手在身侧微微握紧，但声音依然平稳：“我做了三十七组老化对比实验，所有数据都表明，这个配方的稳定性优于常规配方。相关的实验记录和检测报告，我已经提交给博物馆备案了。”
“实验记录？”周明远摇头，“纸上谈兵。我修了四十年画，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这么重要的作品上用自创配方。小许，你是吴老的学生，更应该知道这个行业的规矩——保守，永远是第一原则。”
这话已经带着明显的批评意味。李副馆长尴尬地站在旁边，想打圆场又不知如何开口。
吴老正要说话，许念却先开口了。
“周教授，”她抬头，直视着这位业界权威，“您说得对，保守是重要原则。但保守不意味着固步自封。如果我们的前辈都只敢用已知的方法，那传统技艺就不会有发展，不会有从唐宋到明清的技术革新。”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我尊重您的经验和成就，但我也相信科学和数据。我的配方经过严谨测试，我愿意为它负责。如果博物馆或专家组认为不合适，可以随时叫停我的工作，但我请求——至少让我完成今天计划内的三个接笔点，用实际效果来证明。”
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修复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周明远。
老教授盯着许念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欣赏的笑意。
“好。”他说，“我就看看，你能证明什么。”
午餐时间，许念没有去食堂，独自留在修复室。她面前摊开实验记录本，一页页翻看那些数据——颜料的耐光性、附着力、老化模拟曲线……每一个数字她都烂熟于心。
门被推开，吴老端着餐盒进来。
“压力很大？”老人在她对面坐下。
许念诚实点头：“有点。周教授是业内公认的权威，他的话分量很重。”
“但他也是人，也会犯错。”吴老打开餐盒，“四十年前，他坚持用桐油做加固剂，我说应该用鱼鳔胶，我们吵了整整一个月。后来事实证明，在潮湿环境下，鱼鳔胶确实更稳定。”
许念惊讶：“您和周教授……有过争执？”
“何止争执，差点动手。”吴老笑了，“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谁也不服谁。但现在想想，正是那些争执，推动了技术的进步。”他看着许念，“所以不要怕权威。在真理面前，经验和资历都要让位。”
“可是……”
“没什么可是。”吴老打断她，“下午继续按你的计划做。三个接笔点，用心做好。如果周明远还有意见，我陪你一起跟他吵。”
这话给了许念莫大的勇气。她用力点头：“我会做好的。”
下午两点，修复室里的人更多了。除了专题组，博物馆的几位专家也来了，周明远坐在最前排，面色严肃。
许念重新戴上手套。摄像机对准她的手，特写镜头里，她手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放大。
第一个接笔点位于山石的阴影处。她调好颜料，笔尖轻触绢面，颜色以极其细腻的渐变方式融入原作。那不仅仅是填补颜色，更像是在延续数百年前那位画师的笔意。
二十分钟后，第一个点完成。周明远起身，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他看了很久，眉头紧锁，却没有说话。
第二个接笔点在树梢。许念换了更细的笔，颜色也调得更淡。这一次，她甚至根据原作笔触的走向，模拟出了细微的飞白效果——那是只有对笔墨理解极深的人才能做到的细节。
周明远再次查看，这一次，他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第三个点在水纹处。这是最难的部分，因为水纹的动感和光影变化极其微妙。许念调了四次颜色，才找到最合适的那一版。
笔尖落下时，她的手稳得惊人。颜色从深到浅，从实到虚，完美衔接了中断的水波线条。完成最后一笔时，连她自己都轻轻舒了口气。
周明远第三次起身。这一次，他看了整整十五分钟。
修复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位泰斗的评判。
终于，周明远放下放大镜。他转向许念，神色复杂。
“这三个点，”他缓缓开口，“接得不错。”
许念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但是，”周明远继续，“只能说明你的手艺合格，不能证明你的配方正确。我要看老化数据，看三年、五年、十年后的变化。”
“老化模拟实验的数据我都有。”许念打开平板电脑，调出文件，“加速老化相当于自然环境下三十年的数据都在这里。如果周教授需要，我可以把所有原始数据都发给您。”
周明远接过平板，一页页翻看。那些图表、数据、对比照片，详细得无可挑剔。
良久，他抬起头：“这些实验，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大部分是我做的，吴老和实验室的同事给了很多建议。”
周明远沉默了。他看着许念，看着这个年轻的修复师眼中那份坚定和执着，忽然想起了四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不服输，也是这样相信自己的判断。
“好。”他最终说，“我收回上午的话。你的工作，我认可。”他顿了顿，“不过，我要参与后续的监督。每个月，我要看到这幅画的监测报告。”
这不是刁难，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认可——他愿意投入时间，来验证她的成果。
许念的眼眶微微发热：“谢谢周教授。”
“不用谢我。”周明远摆手，“是你自己用实力说服了我。”他转向吴老，“老吴，你这个学生，不错。”
吴老笑了，笑容里满是骄傲。
专题拍摄结束已是傍晚。许念送走摄制组和专家们，独自站在修复室窗前。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城市开始亮起灯火。
她觉得很累，但心里满满的。那种感觉，不是完成工作的轻松，而是一种被认可的踏实。
手机震动，是顾言深的消息：【还在工坊？我去接你。】
她回复：【刚结束，有点累。】
【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后，顾言深的车停在工坊门口。许念上车时，他正在接一个工作电话，示意她稍等。
“……对，周明远教授。嗯，他下午去了工坊……没有，他没为难，反而认可了念念的工作……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顾言深转头看她：“祖父来的电话。周教授是他老朋友，今天的事，周教授已经跟他说了。”
许念惊讶：“周教授和爷爷认识？”
“很多年的交情了。”顾言深启动车子，“周教授打电话给祖父，说你‘有胆识，有手艺，就是太倔’。祖父听了很高兴，说顾家的媳妇就该这样。”
许念忍不住笑了：“周教授真这么说？”
“原话更难听一点，但意思是这个意思。”顾言深侧头看她，“今天辛苦吗？”
“很辛苦。”许念诚实地说，“但值得。”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顾言深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为你骄傲。”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许念的鼻子有些发酸。她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顾言深。”
“嗯？”
“如果今天周教授坚持否定我的工作，你会怎么办？”
“我会尊重你的决定。”顾言深看着前方，“如果你想继续，我会支持你。如果你想停下来，我也会支持你。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让所有人知道——许念是我的未婚妻，她的专业判断，值得被认真对待。”
不是霸道地替她解决问题，而是给她选择的自由，并在她身后筑起坚实的后盾。
许念靠向椅背，闭上眼睛。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如流萤般掠过。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回放——周教授的质疑，她自己的坚持，最终得到的认可。
她忽然明白，成长就是这样——在质疑中坚守，在压力中前行，用实力证明自己。而最幸运的是，这条路上，有人懂她的坚持，信她的选择，在她累的时候，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回家想吃什么？”顾言深问。
“简单点就好。”
“好。”
车子驶入夜色，载着两个疲惫却满足的人，驶向他们共同的家。那里有温暖的灯光，有热腾腾的饭菜，有可以卸下所有防备的安宁。
而对许念来说，今天不仅仅是一场专业上的交锋，更是一次重要的成长——她学会了在权威面前坚持真理，也学会了用实力赢得尊重。
星火虽微，可以燎原。而她的光，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