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入指挥中心这潭死水最深的地方。
“林舟，我们好像……捅到天了。”
林舟握着手机，站在窗边。窗外，黎明前的天色是种混杂着墨蓝与鱼肚白的混沌，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双透过镜片望向窗外的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将这片混沌的天色全部吸进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
指挥中心里，那台巨大的超算阵列还在低沉地轰鸣，屏幕上无数的数据流如同蓝色的瀑布，不断冲刷着李瑞团队刚刚构建起的“天眼”系统雏形。抓捕、查封、审讯……苏晓的“雷霆”行动，像一台巨大的收割机，正将江北省金融灰色地带的毒草连根拔起。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只有林舟和电话那头的苏晓知道，他们刚刚挖出的，不是毒草的根，而是一条盘踞在整个江北省地下的、错综复杂的巨蟒。那份名单，就是巨蟒的七寸，也是它最致命的毒牙。
“我知道了。”林舟的声音同样平静，“你先稳住，不要让任何人接触那份名单，包括技术人员。把所有物理介质封存，等我过来。”
挂断电话，他转过身。
指挥中心里，赵兴邦正站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背着手，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身旁，金融办、公安、法院等部门的负责人围成一圈，正在低声但激烈地讨论着后续的资产清算和人员甄别方案。
所有人都因为“雷霆”行动的初步胜利而略感振奋，眉宇间的死气消散了些许。
林舟穿过人群，走到赵兴邦身边。
“书记。”
赵兴邦回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询问。
林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示意借一步说话。
赵兴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伸长了脖子的下属，点了点头，跟着林舟走到了指挥中心一个僻静的角落。
“出什么事了？”赵兴邦的声音压得很低。
“苏书记那边，有了一个意外发现。”林舟没有直接说出名单，而是换了一种更缓和的方式，“在‘裕民财富’的核心服务器里，找到了一个加密文件。”
赵兴邦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知道，林舟用“意外发现”这个词，意味着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判。
“是什么？”
“一份账本。”林舟的目光迎着赵兴舟，“一份记录了‘裕民财富’从成立至今，向某些人提供‘保护’的账本。”
赵兴邦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这间屋子的墙壁上长满了耳朵。他戎马半生，宦海沉浮几十年，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计其数。但“保护伞”这三个字，从林舟嘴里如此平静地吐出来，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
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只是一群贪婪的金融骗子，还有一个与这群骗子深度捆绑、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名单……有多长？”赵兴邦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还没来得及完全解密。”林舟平静地回答，“但从已经破译的部分来看，它涉及的范围，可能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赵兴邦沉默了。
他没有追问名单上具体有谁，那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林舟能感觉到，这位省委书记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是掀开盖子，任凭里面的毒气喷涌而出，引发一场无法预测的政治地震？还是暂时把盖子捂住，先处理眼前的金融烂摊子，徐徐图之？
前者，可能会让江北省的官场天翻地覆，甚至会牵连到他自己。后者，看似稳妥，却无异于养痈遗患。那份名单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存在一天，就随时可能被引爆，到那时，局面将更加不可收拾。
指挥中心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些讨论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角落里传来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许久，赵兴邦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又长又沉，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惊涛骇浪都一并排出。
他没有看林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块白板。
白板上，林舟之前画下的那个“监管真空”图还清晰地留在那里。几条代表监管的虚线，都完美地避开了那个代表“金汇通”的黑点。
“小林，”赵兴邦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度的疲惫，“你说，我们忙活了一晚上，抓人、查账，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
林舟却明白他的意思。
“为了给广场上那三千多个百姓一个交代，为了给全省几十万被卷入其中的家庭一个希望。”
“然后呢？”赵兴邦追问，“抓了王志远，查封了裕民财富，下一个‘李志远’、‘富民财富’冒出来，我们再抓，再查？江北省的公安和法院，都变成给这些金融骗子擦屁股的纸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刻的无力与自嘲。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
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治标。病根，那片滋生骗子的“监管真空”的土壤，还在那里。而那份名单的存在，更是血淋淋地揭示了，这片土壤之所以存在，并非全是无心之失，其中还有太多刻意为之的“浇灌”与“守护”。
“所以，我们不能只当一个裱糊匠。”林舟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书记，这场危机，对我们来说，是灾难，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机会？”赵兴邦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对。”林舟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一次彻底重构我省金融监管体系，打造一张真正疏而不漏的‘安全网’的机会。”
他没有再理会那份令人心惊肉跳的名单，而是转身，面对着指挥中心里所有茫然的官员。
“各位领导，我们不妨复盘一下。这场风暴，我们是如何应对的？”
他用笔，在白板上画了三个圈。
“第一个圈，是李瑞同志的‘金融科技监管’设想。”他看向角落里那个一直埋头在电脑前的身影，“他用大数据，用模型，为我们找到了水下的冰山。这，是我们的‘眼睛’和‘大脑’。我称之为，‘天网’。”
“第二个圈，是马叔同志正在做的事。”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信访大厅门口那个固执的老人，“他用最朴素的方式，去安抚人心，去普及知识，去筑牢普通群众心里的第一道防线。这，是我们的‘触角’和‘根基’。我称之为，‘地网’。”
“第三个圈，是苏晓同志正在指挥的‘雷霆’行动。”他看向刚刚从外面走进来的苏晓，“她用最凌厉的手段，去打击犯罪，去维护法律的尊严。这，是我们的‘拳头’和‘利剑’。我称之为，‘法网’。”
天网、地网、法网。
三个词，掷地有声。
林舟在白板上，将这三个圈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天网预警，地网防治，法网兜底。这三者，必须被整合成一个有机的、高效运转的整体。这就是我设想的，江北省‘金融安全网’工程。”
“我们要成立一个常设的、跨部门的‘金融风险监管中心’，由李瑞的技术团队提供数据支撑，实现对全省金融活动的实时监测和风险预警。任何异常的资金聚集，任何超出常规的高息揽储，‘天网’都会在第一时间亮起红灯。”
“我们要将马叔的‘老年防骗顾问团’模式常态化，在全省所有社区、街道，建立金融知识普及站，把防范风险的篱笆，扎到老百姓的家门口。这就是‘地网’，要让骗子无处下手。”
“我们更要赋予苏晓同志的专案组更大的权限，对所有敢于挑战法律底线的金融犯罪，露头就打，绝不姑息。‘法网’恢恢，要让所有心存侥幸的人，都感到畏惧。”
林舟的声音在空旷的指挥中心里回荡。他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逻辑闭环。
但所有人都听得热血沸腾。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由科技、人防、法治三根丝线编织而成的巨网，正缓缓张开，覆盖在江北省的整个金融版图之上。
“至于那份名单……”林舟放下笔，转过身，重新看向赵兴邦，目光平静而坚定，“它不是阻碍我们织网的石头，恰恰相反，它是我们必须清除的、盘踞在网上的毒蜘蛛。不把它们清理干净，这张网，永远也织不结实。”
“书记，现在，全省的目光都看着这里。百姓在看，骗子在看，那些藏在幕后的‘保护伞’，也一定在看。”
“我们是选择把头埋进沙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等待下一次、更大规模的爆雷；还是借此机会，刮骨疗毒，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为江北省换来一个真正干净、健康的金融环境？”
林舟把选择题，重新抛给了赵兴邦。
但这一次，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赵兴邦看着林舟，看着他身后那张画着“天、地、法”三网合一的白板，那双一度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好一个‘金融安全网’！”
赵兴邦走到指挥中心的正中央，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成立江北省‘金融安全网’工程领导小组，由我，赵兴邦，亲任组长！”
“林舟同志，担任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全权负责‘天网’、‘地网’、‘法网’的统筹协调工作！各部门，无条件配合！”
“至于那份名单……”赵兴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它不是捅破了天，它是给我们送来了一把捅破天的锥子！”
他转向苏晓，声音斩钉截铁。
“苏晓，把那份名单，原封不动地，发给省纪委的周书记。告诉他，我说的，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是！”苏晓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整个指挥中心，气氛为之一变。所有人都知道，赵兴邦做出了选择。一场席卷江北省的金融反腐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安排完一切，赵兴邦挥了挥手，让众人都去执行任务。偌大的指挥中心，很快只剩下他和林舟两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林，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金融安全网’，加上那份名单，会让我们得罪多少人？”
“知道。”林舟平静地回答，“但我们也会因此，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赵兴邦笑了，那是一种卸下所有包袱后的、发自内心的笑。
“说得好。”
他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平板电脑，那是苏晓刚刚悄悄递给他的，里面，正是那份已经初步解密的名单。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目光扫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忽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名单的最顶端，一个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赵兴舟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他的手，甚至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抬起头，看向林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像是震惊，又像是恍然，还带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忌惮。
他盯着林舟，一字一顿地问道：
“林舟，你老实告诉我……你的沙盘推演，有没有算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