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邦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那句“你的沙盘，能推演出……台风的路径吗？”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荒唐。那是一种人在绝境中，下意识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本能，哪怕那根稻草只是个幻影。
林舟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幅巨大的江北省地图前，目光落在被红圈标注的云州市，以及那个从太平洋深处延伸而来，箭头直指云州的、触目惊心的台风符号。
“书记，沙盘推演的是因果，不是天命。”林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它无法预测一颗骰子会掷出几点，但只要您告诉我骰子的重量、质地、投掷的力道和角度，它就能推演出，这颗骰子最有可能落在哪一个格子里。”
赵兴邦不是个容易被绕进去的人，他立刻明白了林舟的比喻。
台风的路径，是天道，是自然规律，是那颗正在空中翻滚的骰子。这是“因”。
而林舟的沙盘，擅长的是计算“果”。
“我不需要推演台风的路径，气象台的预测已经足够精准。”林舟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得可怕，“我需要的是，当这颗代表着‘十七级以上中心风力’的骰子，砸在云州这块棋盘上时，会发生什么。”
赵兴邦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明白了。林舟要做的，不是预测，而是预演。一场在灾难发生之前，就提前进行的、最真实的末日彩排。
“你需要什么？”赵兴邦的声音恢复了镇定，那股属于省委书记的决断力，重新占据了他的身体。
“我需要云州的一切。”林舟的语速开始加快，像一台开始预热的超级计算机，“云州的城市三维地理信息模型、所有建筑物的结构数据、人口普查的网格化数据，精确到每一栋楼里的常住人口和年龄结构。电网、供水、通信基站的分布图和冗余备份方案。所有水库、河堤、泄洪区的设计参数和实时水位。所有危化品企业的位置、储量和应急预案。”
一连串专业到令人窒息的名词，从林舟口中吐出。
赵兴邦听得眼皮直跳，他立刻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接省应急管理厅，让陈厅长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不，让他带着所有能带的专家，直接去省政府三号会议室，把云州所有的应急数据都给我带上！”
半小时后。
省政府三号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战时指挥部。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着云州市的卫星地图。应急厅、水利厅、住建厅、气象局的专家们围坐一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林舟坐在会议桌的主位，身前是一台连接着内部服务器的笔记本电脑。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戴着耳机，双眼微闭，仿佛在聆听什么。
应急厅的陈厅长，一个身材微胖、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焦急地汇报着：“书记，按照一级应急响应预案，我们已经开始组织沿海低洼地区的群众转移，全省三支省级救援队已经整装待命，物资也正在紧急调拨……”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舟忽然睁开了眼睛。
“陈厅长，你们的预案，是基于多少级的台风制定的？”
陈厅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是基于十五级的‘巨爵’台风模型，那是我们省历史上遇到过的最强台风。”
“不够。”林舟摇了摇头，手指在笔记本的触摸板上轻轻一点。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云州市的卫星地图瞬间被一层半透明的数据网格覆盖。密密麻麻的建筑、道路、桥梁，都变成了一个个由数据构成的几何体。
“各位专家，我要你们现在忘记所有既定预案。”林舟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十五级，是十七级。中心风力每秒六十米，阵风可能超过七十五米。这意味着，风压将比‘巨爵’台风高出近百分之三十。”
他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将这个变量输入了沙盘模型。
【推演开始】
【目标：云州市】
【灾害模型：超强台风‘海神’】
【变量：中心风力60m\/s，降雨量400mm\/12h】
一瞬间，林舟眼前的世界变了。
那张数据化的云州地图，在他的脑海里“活”了过来。
他仿佛化身上帝，悬浮在云州的上空。无形的、代表着狂风的矢量箭头，如同亿万支利箭，从东方的海面呼啸而来，狠狠撞在城市的边缘。
【11:58:03】沿海防波堤出现第一处溃口。
【11:59:12】市区边缘，一座建设中的高楼塔吊，在狂风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随后轰然倒塌，砸中了下方的临时工棚。
【12:03:45】城市主城区的电网开始出现大规模过载，变电站的指示灯疯狂闪烁，随即，大片城区的模型，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停。”林舟在脑海中发出了指令。
他睁开眼，看向省电力公司的总工程师：“王总工，云州西郊的3号主变电站，它的抗风设计上限是多少？”
那位头发花白的总工程师扶了扶眼镜，查阅了一下资料：“设计标准是抵御十六级台风，我们还额外做了加固，应该没问题。”
“有问题。”林舟的语气不容置疑，“十七级的持续风压，会造成变压器外部冷却风扇的扇叶发生金属疲劳。一旦扇叶断裂飞出，会击穿高压绝缘瓷瓶，引发短路，整个变电站会瘫痪。我需要你们立刻派人，在台风登陆前，对所有室外冷却系统进行物理加固，或者，直接采取备用方案，提前关闭3号站，启用地下的9号备用线路。”
王总工张了张嘴，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林舟描述的那个故障场景，太过具体，具体到仿佛是他亲手编写的事故报告。
赵兴邦立刻对身后的秘书下令：“记下来，马上通知电力公司执行！”
林舟的眼睛再次闭上，推演继续。
【12:15:22】通信基站开始大面积失联，城市陷入信息孤岛。
【12:30:00】特大暴雨导致城区内涝，按照预案派出的第一批救援队，被堵死在通往沿海重灾区的几条主干道上，动弹不得。
“协调不畅，信息孤岛……”林舟的眉头紧紧锁起。
沙盘的推演，将预案中的所有问题，血淋淋地暴露了出来。各个部门就像是各管一摊的瞎子，只能摸到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完全无法形成合力。救援队按图索骥，却发现地图早已被洪水改写。
“陈厅长，”林舟再次睁眼，目光锐利如刀，“我需要你立刻改变指挥模式。放弃按区域分派任务的传统做法。将所有救援力量，包括武警、消防、社会救援队，全部打散，重组成三十支小型的‘全科突击队’，每队配备通信员、爆破手、急救员。让他们化整为零，以社区为单位，渗透到城市的每一个网格里去。指挥部不给具体任务，只给他们一个目标：保证自己负责网格内的生命安全。我需要一个扁平化的指挥体系，而不是一个层层传达的官僚系统！”
陈厅长被林舟这番颠覆性的设想惊得目瞪口呆，但看到赵兴邦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我马上去调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舟就像一个冷酷的外科医生，在沙盘的指引下，一次又一次地为云州这座即将被重创的城市，进行着“术前纠错”。
切断哪条线路，能保住核心城区的供电。
炸开哪段河堤，能为下游的水库争取泄洪时间。
哪里的楼房是“豆腐渣”，必须在台风来临前，不惜一切代价将居民强制撤离。
一个个看似无情的指令，从他口中发出，再由赵兴邦拍板，变成一道道电波，飞向云州的前线。
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专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敬畏地看着那个闭目端坐的年轻人。他们感觉自己穷尽一生的专业知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不是在预测，他是在与一场未来的灾难，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博弈。
推演的时间轴，缓缓拨向了台风登陆后的第三个小时。
狂风和暴雨，在沙盘模型中已经达到了顶峰。整个云州，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是一片泽国。
忽然，林舟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到了一个画面。
在沙盘推演中，云州市北郊，一处地图上标注为“青山水库”的地方，代表着“水位”的数据条，瞬间飙升到了一个血红色的临界值。
紧接着，代表着“坝体结构强度”的模型，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然后，在下一波代表着“阵风”的矢量冲击下，那道裂痕，瞬间扩大！
【15:08:41】青山水库1号溢洪道闸门，因风压导致的电路故障，无法开启。
【15:09:27】水位漫过大坝顶部。
【15:11:03】大坝中段出现管涌！
【15:13:50】溃坝！
轰——
林舟的脑海里，仿佛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看到，亿万立方米的洪水，如同挣脱了牢笼的远古巨兽，从青山水库奔涌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下游那片灯火密布的平原。
而那片平原，在地图上，标注着三个字——“临江区”。
那是云州市人口最密集的工业区和生活区，常住人口，超过三十万！
林舟猛地睁开了眼睛，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霍然起身，冲到会议室墙壁上那张巨大的实体地图前，一把抢过水利厅总工程师手中的红色记号笔，在那张地图上，用力地画了一个圈。
圈住的，正是“青山水库”。
“书记！”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切，甚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赵兴邦快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里！青山水库！”林舟的手指，几乎要戳穿那张地图，“水利厅的报告说，水库刚刚进行了加固，可以抵御二十年一遇的洪水，对不对？”
水利厅的总工程师连忙点头：“对！林……林同志，青山水库的防洪标准绝对没问题，我们上周才做过压力测试！”
“你们的测试，没有算上风！”林舟回头，死死地盯着他，“十七级的台风，会把水库上方的空气抽成一个准真空，形成‘风压倒灌’！溢洪道的闸门控制器会失灵！到时候，就算你们想开闸泄洪，都打不开！”
“这……这不可能！”总工程师的脸瞬间涨红，“风压倒灌只是理论上的极端情况，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
“它马上就要发生了！”林舟没有时间跟他争辩，他转头看向赵兴邦，一字一顿地说道：
“书记，十二小时后，云州最大的危险，不是风，也不是雨。”
他用那支红色的记号笔，从青山水库开始，向下游的临江区，画出了一条粗大的、代表着死亡洪流的箭头。
“是这里。一旦溃坝，临江区的三十万百姓，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