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轻微得如同雪花落在积水上。
“叩……叩叩……”
一下，然后是两下。
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片死亡废墟的、顽固的节奏。
在场的所有人，神魂都还被“核心有叛”这四个字带来的惊雷震得嗡嗡作响，没有人注意到这丝异响。除了顾清姿。
她的【超敏听觉】早已将这片区域所有细微的声音过滤、放大。风吹过尸骸空洞眼眶的呜咽，结界碎片在邪能侵蚀下发出的细碎崩裂声，以及……这道来自地下的、属于生者的敲击声。
她没有出声，只是目光一转，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不远处，一尊被拦腰斩断的神族英雄雕像，与几根断裂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石梁柱，还有数具神族修士的尸体，共同堆叠成了一座三丈多高的小丘。声音，就从那座死亡之丘的最下方传来。
顾清姿迈步，径直走了过去。
她的动作，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玄宸那双燃烧着毁灭风暴的金色眼眸，从地上那几个字上抬起，落在了她的背影上。他没有问，但他的身形已经跟了上去。他相信她的判断。
云曦与一众天眼卫也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们收敛起悲痛，握紧兵器，迅速跟上，将两人护在中间。
“下面。”顾清姿在一片狼藉的废墟前停下，言简意赅。
玄宸目光扫过，神念瞬间探出，却被那混杂着尸气与邪能的混乱力场阻隔，无法深入。他不再尝试，只是对着身后的天眼卫沉声道：“动手。”
一声令下，数名天眼卫立刻上前。他们身上亮起银色的神纹，合力抬向一根重达万斤的断裂玉柱。
“起！”
伴随着一声低吼，玉柱被缓缓抬起，露出了下方被压得变形的尸体。
玄钰长老踉跄着跑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嘴唇哆嗦着，想帮忙，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一块块沉重的巨石，一具具冰冷的尸骸，被迅速地清理开。随着废墟被一层层剥离，那“叩叩”的敲击声，也变得清晰了一些。
终于，当最后一块压在上面的、雕像的巨大头颅被挪开后，一个被坍塌的横梁勉强支撑出的、狭小黑暗的三角空间，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股混杂着血腥、尘土与草药味的浑浊气息，从洞口涌出。
洞内，三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生命气息，蜷缩在一起。
玄宸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蹲下身，探头向里望去。
借助外面暗红色的天光，他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一名须发皆白、身穿炼丹师长袍的老者，将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紧紧护在怀里。老者的左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但他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刚才的敲击声，正是他发出的。
在他们身旁，一名年轻的女性神族修士靠着石壁，腹部插着半截黑色的断刃，气息已是游丝，随时可能断绝。
看到洞口透进来的光，以及玄宸那张在面具下若隐含现的、熟悉的轮廓，那名一直保持着警惕与绝望的老者，身体猛地一震。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不敢置信，随即，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悲恸，涌上眼眶。
“少……少主……”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只喊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怀里的男孩似乎被惊动，从老者的怀中探出小脑袋。他看到玄宸，那双因恐惧而黯淡的大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点光。他没有哭，只是瘪着嘴，小声地、带着哭腔地喊了一声：“玄宸哥哥……”
这一声“玄宸哥哥”，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了飞舟上每一个人的心上。
玄宸周身那冰冷如万年玄冰的死气，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他立刻侧身让开，对着身后的云曦道：“救人。”
云曦与两名天眼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三人从那狭小的空间中抬了出来。
玄宸快步走到那名腹部中刀的女子身旁，蹲下身，两根手指并拢，点向她周身的几处大穴，将一股精纯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金色神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她的体内。
那女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微弱的呼吸，也平稳了些许。
顾清姿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她的【破妄眼】早已将这三人从里到外扫了一遍。没有被操控的魂印，没有被种下邪祟的标记。他们只是单纯的、伤势极重的幸存者。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救出的男孩身上。男孩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紧紧抓着玄宸的衣角，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真可怜。
顾清姿心想。
不知道这孩子的神骨，味道好不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便将它压了下去。
“玄丹长老，究竟发生了什么？”玄宸一边为女子疗伤，一边沉声问道。
那名叫玄丹的老者，在天眼卫的救治下，喝下了一瓶丹药，断腿也被简单地固定住。他喘息了片刻，看着周围尸横遍野的惨状，悲从中来，声音颤抖地说道：
“是灭神教……他们……他们里应外合，攻破了圣地！”
“叛徒是谁？”玄宸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玄丹长老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痛苦与挣扎。“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圣地的守护大阵，是从内部被瓦解的。镇守阵法核心的玄光长老……他……他第一个战死，神魂俱灭，连一句话都没能传出来。”
他又说出了一个让众人心头一沉的名字。
“灭神教的主力呢？”云曦追问道。
“核心！”玄丹长老的脸上，猛地浮现出焦急与骇然，“他们根本没有在外围停留，一破开结界，就直扑圣地核心！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创世石！”
他指着天边那道搅动天地的血色风暴，声音凄厉。
“少主，您看到了吗？那是‘神心泣血大阵’！是大长老……是大长老他们在用自己的神魂与生命，催动圣地最后的防御！可……可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玄丹长老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抓住玄宸。
“灭神教的教主亲临，还带来了十二位‘灭神使徒’，每一个……每一个都有长老级的实力！大长老他们……挡不住的！少主，快去核心！求您了，再晚一步，圣地……就真的完了！”
他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十二位长老级的强者！
这个数字，让云曦等人的脸色，瞬间煞白。
神族圣地全盛时期，长老也不过二十余位。如今，外围战死不知凡几，核心区域的守备力量，绝对不可能挡住如此恐怖的攻势。
玄宸缓缓收回了为女子疗伤的手，站起身。
他的目光，穿过破碎的废墟，望向那道血色的风暴。风暴的每一次扭曲，都像是在哀嚎，每一次搏动，都意味着有神族的强者在陨落。
“云曦。”他开口。
“在！”
“你带五名天眼卫，留下。”玄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建立防御阵地，保护玄丹长老他们。搜寻幸存者，一个都不能放弃。”
“是！”云曦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命。
“剩下的人，”玄宸的目光，扫过顾清姿和另外五名天眼卫，“跟我去核心。”
没有人提出异议。
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但他们的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与脚下这片土地共存亡的决然。
顾清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核心？听起来，是个不错的“零件”批发市场。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瞬间，那刚刚缓过一口气的玄丹长老，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了玄宸的袍角。
“少主！等等！”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那个叛徒……我们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但玄战统领临死前，似乎发现了什么！”
玄宸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回过头，死死盯着玄丹长老。
“我们躲进废墟前，看到……看到玄战统领在与一个黑袍人激战，他最后拼着重伤，斩下了那人的一条手臂！那条手臂上……有……有一枚属于我们神族嫡系的‘玄鸟金戒’！”
玄鸟金戒！
那是只有神族血脉最纯粹的嫡系子弟，才有资格佩戴的身份象征！
叛徒，竟然是嫡系中的一员！
这个消息，比之前的一切，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柄无形的刀，捅进了在场每一位神族修士的心脏。
云曦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看向彼此，甚至看向玄宸，眼中都多了一丝难以言状的猜忌与警惕。
顾清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内讧，总是比单纯的战斗，要好看得多。
玄宸站在原地，沉默了数息。
那双金色的眼眸深处，风暴在汇聚，雷霆在闪烁。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转过身，向着那片血色风暴的中心，大步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枪，仿佛任何的背叛与打击，都无法将其压垮。
顾清姿跟了上去，另外五名天眼卫也立刻收敛心神，紧随其后。
他们没有再乘坐飞舟，在这片被邪能与混乱力场笼罩的区域，任何大型的法器，都会成为最显眼的靶子。
一行七人，化作七道流光，在破碎的废墟与焦黑的土地上，急速穿行。
越是靠近核心，空气中的邪能就越是浓郁。它们不再是无形的能量，而是化作了肉眼可见的、一条条扭曲的黑色丝线，缠绕在倒塌的建筑上，钻入战死者的尸骸中，贪婪地吸食着最后一点残存的神性。
顾清姿甚至看到，一具神族修士的尸体，在这些黑色丝线的缠绕下，手指竟然诡异地抽动了一下。
“小心！别被这些‘蚀神丝’碰到！”一名经验丰富的天眼卫低声提醒，“它们会污染神体，侵蚀神魂！”
众人闻言，纷纷撑开护体神光，小心地避开那些黑色的丝线。
就在他们绕过一堵巨大的、倒塌了一半的宫墙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伴随着低沉的咆哮，从墙后传来。
众人心中一凛，瞬间停下脚步，摆出了战斗姿态。
玄宸一马当先，绕过墙角。
墙后的景象，让所有人瞳孔一缩。
只见三名身穿黑袍的灭神教教徒，正围着一头体型庞大的、浑身覆盖着金色鳞片的异兽。那异兽形似麒麟，是神族圣地守护兽之一的“镇岳金麟”，其实力堪比神族长老。
但此刻，这头强大的守护兽，却已是遍体鳞伤。它的后腿被一根粗大的、刻满邪纹的黑色长钉，死死地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它的身上，缠绕着数十条黑色的“蚀神丝”，丝线的另一端，连接在三名黑袍人的手中。
他们，竟然在“拖拽”镇岳金麟的神魂！
镇岳金麟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剧烈挣扎，每一次挣扎，都让地动山摇，却无法挣脱那根歹毒的黑钉。
“一群杂碎！”一名天眼卫怒吼一声，便要冲上去。
“等等。”
顾清姿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她的目光，没有看那头正在被折磨的守护兽，也没有看那三名黑袍人。
她的【破妄眼】，穿透了重重阻碍，落在了那三名黑袍人身后，一处阴暗的、倒塌的殿堂阴影里。
那里，一道更加强大、更加阴冷的气息，正如同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蛰伏着。
他在等。
等他们出手救镇岳金麟，露出破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