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电流,依然能听出王洁极力压抑着的激动。
当它们同时将话筒递过来时,意味着那场在网络上奔腾的“风暴”,已经成功地叩开了权力核心那扇最厚重的大门。
“主任,您看,怎么回复?”王洁的声音有些发紧。
这道题,太难回答了。
说是,
说不是,都不合适。
陈默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办公室里没有开灯,暮色从巨大的落地窗漫进来,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尊沉默的剪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
社稷沙盘之上,那条由民意汇聚成的白色光河,已经壮阔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在沙盘的上空,隐隐凝聚成了一片翻涌的云海。
云海之下,那些代表着旧有利益集团的灰色和黑色气运,被挤压得不断收缩,发出不甘的嘶鸣。
水,已经蓄满了。
现在,缺的,是那个开闸的人。
“王姐。”陈默开口,声音在黄昏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沉稳,“这样回复他们:我们已经注意到社会各界对房地产市场健康发展的热切关注和积极讨论,对于群众的呼声,我们高度重视,正在进行认真梳理和研究,相关政策建议将按程序上报中央。在中央没有做出最终决策前,我们不便发表任何具体评论。请他们,也耐心等待。”
这番话,滴水不漏。
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它把皮球,不,是把那份沉甸甸的民意,恭恭敬敬地,踢向了那扇唯一能做出决定的红墙。
“我明白了。”王洁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深意。
挂断电话,办公室重归寂静。
陈默知道,自己已经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
他点燃了火种,也引来了风。
现在,他只能和这片土地上所有仰望天空的人一样,等待。
等待那最终的裁决。
……
一个小时后。
南海,瀛台,春藕斋。
窗外是微波荡漾的太液池,窗内,空气却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一张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着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能让华夏大地为之震动的名字。
没有人抽烟,没有人喝茶,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克制。
坐在主位上的 ,面容平静,手指在面前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上,轻轻敲击着。
专报的最后,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一句话:
“民意如沸,期待一锤定音。”
“都看看吧。”ta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这几天,我的办公室,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有老同志打来的,有地方大员打来的,有搞经济的,有搞金融的,说什么的都有。但是,都没有这份报告里,老百姓说的话,来得直接。”
他将那份报告,轻轻往前一推。
“开水的水壶,盖子快压不住了。今天,我们不讨论理论,不讨论模型。就说一件事,这个盖子,是继续死死地往下压,还是,我们主动把它揭开,换一个能疏导蒸汽的新盖子?”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摊牌。
坐在ta左手边的一位老人,缓缓开了口。他是党内资历最深厚的元老之一,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也是旧有利益格局最坚定的守护者。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条理清晰,“网络上的声音,要听,但不能尽听。一群没有见过风浪的年轻人,凭着一腔热血,就想把房子推倒重来。他们想过没有,这房子里,住着谁?绑着谁?”
“绑着我们四成的银行贷款,绑着我们上百个相关产业的就业,绑着我们地方政府的钱袋子,更绑着成千上万个,用了一辈子积蓄,买了三套四套房,指望着用它来养老的中产家庭的全部身家!”
“揭盖子,说得轻巧。蒸汽是疏导出去了,可万一把整个厨房都炸了呢?这个责任,谁来负?到时候,网上那些今天还在欢呼叫好的年轻人,明天就会调转枪口,骂我们是历史的罪人!”
“所以,我的意见,还是一个字——稳。再给我们十年时间,用发展,用时间,慢慢去化解。不可操之过急 ”
这番话,掷地有声,代表了在场相当一部分人的心声。
会议室里的气氛,似乎又朝着保守的方向,凝固了几分。
ta没有立刻表态,他转过头,看向了坐在末席,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何启山。
“启山同志,你是发改委的主任,是国家经济的‘总规划师’。那个‘新思路’,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根子,总归是在你们那里。你来说说,你这个规划师,觉得我们这座房子,还能不能再裱糊十年?”
何启山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那位元老,也没有看ta,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间屋子,看到了外面那片广阔的土地。
“各位同志。”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前天,和一个年轻人聊过天。我问他,茶是烫的好,还是温的好。他说,要看给谁喝。给肠胃好的人喝,烫点,提神醒脑。给积食了的人喝,就得用猛药,刮刮油。”
“我们现在的经济,就是积食了。大量的社会资本,不去实体,不去高科技,全都堵在房地产这个堰塞湖里。看起来风平浪静,水位很高,但下面的堤坝,已经在慢慢被泡烂了。”
“至于裱糊,我们已经裱糊了二十年了。墙皮都快比墙本身都厚了。再糊下去,不是房子倒,就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先被憋死。”
“所以,我的态度很明确。”何启山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等着将来崩盘,玉石俱焚,不如我们现在,主动地,可控地,来一次刮骨疗毒!”
“好一个刮骨疗毒!”那位元老冷笑一声,“启山同志,你话说得轻巧。关羽刮骨,那是他自己的胳膊。你要刮的,可是国之命脉!”
“国之命脉,在民心,不在钢筋水泥!”何启山寸步不让。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都坐下。”
ta的声音,再次响起,制止了这场即将爆发的争吵。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夜色中灯火璀璨的京城。
“民心如水啊。”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堵是堵不住的。当年大禹治水,靠的是疏导,才有了后来的夏启天下。”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人,就是当代的大禹。我们的使命,不是筑高墙,不是建大坝,而是要为人民这股奔流不息的活水,开辟出一条通往星辰大海的,崭新的河道。”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何启山的身上。
“发改委那份,还没有来得及上报的方案,我看过了。”
一句话,让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何启山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想法很大胆,剑走偏锋,绕开了所有人都想绕,却不敢绕的雷区。它不是要炸掉堰塞湖,它是要在堰塞湖的旁边,挖一条新的渠,让湖里的水,自己流出来,去浇灌那些干涸的实体经济的良田。”
ta顿了顿,拿起桌上那份舆情报告,在手里掂了掂。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或许不懂那些复杂的金融模型,但他们知道,什么样的政策,是真正为他们好。”
他将报告,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拍在了桌子上。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了整间会议室,也响彻了这个时代的夜空。
“就按陈默同志的意见办!”
“成立中央深化住房制度改革领导小组,由陈默同志担任小组办公室主任,全面负责方案的细化与推行工作!”
“我只有一个要求,胆子要大,步子要稳。天,塌不下来!”
话音落定。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那位元老的身体,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满脸的颓然。
何启山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会议结束,众人默默地起身离去。
那位住建部的副部长,走到门口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原地的何启山,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走了出去。
他坐进自己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里,关上了车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没有让司机立刻开车,而是拿出了一部加密的卫星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
“那条路,被堵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