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那句“直接呈送到最高领导的案头”,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实验室里炸开,余音久久不散。
李默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陆远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稳定而有力,仿佛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活了六十年,见过无数向他伸手的人,有求他办事的,有请他喝酒的,有给他送礼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只手。这只手,不是在向他索取,而是在向他发出邀请,邀请他一起,去干一件足以颠覆一切的、疯狂的大事。
绕过所有中间环节?直接呈送最高领导?
这几个字,对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李默来说,不啻于天方夜谭。他比谁都清楚那条看不见的等级之链有多么坚固,每一个环节都意味着一重关隘,一重需要用人情、利益、妥协去打通的壁垒。而这个年轻人,竟然想直接从链条的底端,一步跨到顶端。
这不是胆大包天,这是在挑战规则本身。
实验室里的其他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着自己的老师,又看看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场风暴的中心。
孙建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说“这不可能”,想说“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但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因为他从陆远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轻率和冲动,只有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李默的目光,从陆远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块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副宏伟蓝图的白板上。
“星海科学岛”……
这五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经费陪酒后,在深夜的街头呕吐的狼狈;想起了孙建平为了孩子上学,在他面前流下的屈辱泪水;想起了那个博士小姑娘,因为买不起一套像样的房子,而和相恋多年的男友分手的悲伤。
再看看白板上画的那些东西:独立别墅、无息房贷、顶尖的国际学校、专属的医疗服务……
尊严。
这两个字,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如果说金钱和别墅是诱饵,那么陆远此刻给出的,是一种他们从未奢望过的,作为顶尖知识分子,应得的体面和尊重。
终于,李默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缓缓抬起,然后,重重地握住了陆远的手。
他的手有些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但握得很紧。
“陆书记,”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那团熄灭已久的火焰,在这一刻,重新燃起,并且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熊熊燃烧。
“我跟你干了!”
……
接下来的七天七夜,市委一号办公楼顶层的一间小会议室,成了整个星海市最神秘的地方。
它被陆远的秘书小钱亲自贴上了“线路检修,请勿入内”的封条,除了陆远和李默,以及偶尔被叫来提供某个领域具体数据的专家,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这里,成了“星海科学岛”计划的产房。
一场奇异的合作,在这里展开。
李默教授,这位在生物科学领域泰斗级的人物,第一次发现,自己穷尽一生所学的知识,竟然还有另一种“用法”。
“不行,这个实验室的规划太小了!”李默指着图纸上一个方块,眉头紧锁,“我们要对标的不是现在的怀特黑德,而是它未来十年的发展方向!基因编辑、合成生物学、AI制药,这三大块必须有独立的、可扩展的空间。还有,p3实验室的安全等级要重新设计,万一……”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专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技术细节和前瞻性布局。
陆远则在一旁,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听得津津有味。等李默说完,他才开口:“明白了。李教授,您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一个‘未来实验室’,一个可以像乐高积木一样,根据科研方向的变化,随时重组和升级的模块化建筑群。对吗?”
“模块化建筑群?”李默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个词!我怎么没想到!”
“很好。”陆远立刻在白板上写下这几个字,“那么,这个概念,我们就可以包装成‘永不落伍的科研基建’。光是这个噱头,就足以让那些搞基建审批的领导眼前一亮。”
李默看着陆远,眼神有些古怪。他发现,自己口中那些复杂的科研需求,到了陆远这里,总能被精准地提炼、翻译成一种极具冲击力和说服力的、全新的政治和经济语言。
“还有人才引进的政策。”孙建平也被叫了过来,他已经彻底成了陆远的“信徒”,此刻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们不能只盯着顶尖大牛,腰部力量,那些优秀的博士后和青年科学家,才是未来!我建议,给他们提供为期三年的‘探索基金’,不设具体课题,让他们自由探索!失败了也没关系!”
陆远点点头:“这个想法非常好。孙工,这在管理学上,叫‘创新孵化期的风险对冲’。我们可以把这个政策命名为——‘天才的第一次任性,由星海买单’。”
“噗——”正在喝咖啡的博士小姑娘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不像官方文件了。
“别笑。”陆远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你们是科学家,追求的是严谨。而我,要说服的是一群日理万机的官员和手握重金的投资人。我必须在三分钟内,让他们明白我们要做什么,并且让他们觉得,这件事,牛得不行。”
整个会议室里,充满了这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科学家们负责提供最硬核的“里子”,而陆远,则凭借他影帝级的共情能力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为这个硬核的里子,披上了一件又一件华丽、精准、且充满诱惑力的“面子”。
七天后,当最后一份文件打印出来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那是一份厚达三百多页的《关于建设“星海科学岛”——打造国家级离岸科技创新特区的战略构想与实施方案》。
方案里,有李默团队制定的、精确到每一个插座位置的实验室标准;有孙建平他们设计的,覆盖从住房、医疗到子女教育的“科学家全生命周期服务体系”;但更多的,是陆远的手笔。
他将这座科学岛,定位为“一国两制”在科技领域的伟大实践。
他创造性地提出了“预算包干、负面清单、过程豁免、成果考核”的全新科研管理模式。
他甚至为科学岛设计了一套完整的财税模型,通过发行“科技特区专项债券”、引入社会资本、以及未来产业化的收益分成,证明了这个看似吞金巨兽的项目,在十年后,将拥有强大的自我造血能力。
这份方案,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项目计划书的范畴。
它逻辑严密,数据详实,既有仰望星空的宏大情怀,又有脚踏实地的实施路径。它像一部结构精巧的交响乐,每一个音符都在为那个名为“科技强国”的主旋律服务。
李默捧着这份沉甸甸的方案,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一叠纸,而是一个即将诞生的新世界。
“陆书记,”他抬起头,看着陆远,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现在……就把它送上去吗?”
陆远摇了摇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沉默了许久。
“李教授,我之前说,要绕过所有中间环节。那是我为了给你们信心,开出的一张支票。”陆远转过身,神情严肃,“但在我们的体制里,程序,有时候比内容更重要。我们可以不按常理出牌,但不能不懂规矩。”
“这份方案,我们必须先按程序,上报省委常委会。我们需要拿到省里的‘准生证’。”他看着李默不解的眼神,解释道,“这既是尊重组织程序,也是一次火力侦察。我需要知道,在省里,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也只有在省里碰了壁,我们向上的通道,才会被名正言顺地打开。”
李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懂的这部分,正是陆远最擅长的。
当天下午,这份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方案,通过市委的机要通道,以“特急绝密”的等级,正式呈报到了省委办公厅。
陆远知道,他扔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但他没想到,这颗炸弹的威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仅仅过了一天。
风暴,毫无征兆地来了。
最先嗅到气息的,是那些在省城大院里,消息最灵通的各路人马。
“听说了吗?星海市的陆远,疯了!”
“何止是疯了,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要填海造岛,还要搞什么‘科技特区’,预算报了多少?一千五百个亿!”
“一千五百亿?他怎么不去抢!我们省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多少?他这是想把全省的家底都掏空,给他一个人当政绩!”
“我看了那份方案的摘要,写得天花乱坠,什么‘国中之国’,什么‘独立管理权’,他想干什么?想在星海搞个独立王国吗?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在省委大院的各个角落里疯狂蔓延。每一个听到这个计划的人,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荒谬。就好像一个一本正经的物理学家,突然在学术会议上,开始论证“永动机”的可行性。
各种版本的解读,开始在私下里流传。
有人说,陆远是年轻气盛,在星海干出点成绩就飘了,开始好大喜功。
有人说,陆远这是在向新来的省委周书记和省长林海“献礼”,画一张大饼,博一个关注。
更有人阴谋论地猜测,这是陆远精心设计的一个政治陷阱,他明知方案不可能通过,却故意抛出来,就是为了将来把“改革创新受阻”的帽子,扣到省里某些领导的头上。
一时间,整个省城的政治风向,都变得诡异起来。
而陆远,身处风暴的中心,却异常平静。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星海市的日常公务,仿佛那个搅动了满城风雨的计划,与他毫无关系。
直到第三天傍晚,他办公室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响了。
陆远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是他熟悉的,省委书记周源的秘书。
“陆书记,周书记请您明天上午十点,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秘书的语气很客观,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的,我一定准时到。”陆远平静地回答。
挂了电话,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
他知道,大戏,要开场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明天该如何向周书记汇报,办公桌上另一部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区号,是省城的。
陆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是陆远书记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冷的、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声音。
这个声音,陆远在省委常委会上听过。
是新任省长,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