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谈判周旋
意识像是从无底的黑色冰渊中挣扎着上浮,每一次试图冲破那粘稠的黑暗,都伴随着全身骨骼被碾碎重组般的剧痛和肺部被挤压的窒息感。率先恢复的是听觉,远处似乎有模糊的人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还有担架床轮子滚过地面的辘辘声。然后是嗅觉,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但其中混杂着一股新鲜的、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那是仓库里留下的印记。
我艰难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聚焦。不是“蜂巢”那冰冷的金属天花板,而是临时医疗点的白色顶棚。杨建国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上方,他脸上的疲惫如同刀刻,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后怕,更有一种深沉的、仿佛重新认识了我的审视。
“你醒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平稳了许多,“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涸得像沙漠,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他拿起水杯,用吸管小心地喂我喝了几口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人质……小张,”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她……怎么样?”
“受了惊吓,有些皮外伤,但生命无碍,已经安排心理干预了。”杨建国放下水杯,目光凝重地看着我,“林峰,你……”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想问仓库里发生了什么,想问佛爷最后那无声的唇语,想问我是如何做出那样决绝的、近乎自杀的举动。但此刻,我的大脑一片混沌,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我无法清晰地思考,更无法将内心那巨大的、关于“鬼”的疑团说出口。佛爷最后那句“果然如此”,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用沉默筑起了一道防线。我需要时间,需要理清这纷乱如麻的思绪。
杨建国似乎理解了我的状态,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医护人员密切观察我的情况。
我被重新安置在一个加强了安保的临时监护病房里。身体的创伤在药物和治疗下缓慢恢复,但精神上的震荡却远未平息。我反复回放着仓库里的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节——佛爷那冷静到残酷的眼神,他精准挑动我内心恐惧的话语,他对我自我牺牲举动那一瞬间的错愕与最终的了然,以及那无声的四个字。
“果然如此……”
他“果然”什么?是“果然”我会为了人质不惜牺牲自己?还是“果然”外面有人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亦或是……“果然”那个“鬼”的存在,以及他(她)在关键时刻的“配合”?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如果那个“鬼”真的存在,并且地位足够高,那么他(她)完全可能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向狙击手下达了“在林峰制造混乱时,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机会”的预备指令,甚至可能影响了杨建国的最终决策。这场危机,表面上是佛爷的疯狂,但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在那个“鬼”的预料乃至某种程度的操控之中!他借佛爷的手,完成了对我和佛爷的终极测试,也清除了佛爷这个最大的知情人!
我必须找到证据!必须揪出他!但这个念头刚升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就席卷而来。我现在这副残破的身躯,连自理都困难,又能做什么?信任谁?杨建国吗?他值得完全信任吗?如果不是他,那又能是谁?
就在这种焦灼、猜疑和无力感交替折磨着我的时候,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名面容陌生、但眼神锐利沉稳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穿着便服,但身姿笔挺,带着一种长期从事纪律工作的独特气质。他身后跟着一名拿着记录本的年轻助手。
“林峰同志,你好。我姓赵,负责此次事件的后续调查和评估工作。”他在我床边的椅子坐下,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需要详细了解你在仓库内,与周秉义(佛爷)对峙和谈判的整个过程,特别是对话内容,以及你做出……最后那个决定的详细心理活动。”
该来的总会来。内部的审查和评估。
我知道,我必须陈述经过,但我同样知道,有些怀疑,绝不能轻易说出口。那不仅会打草惊蛇,更可能让我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从被推进仓库开始,到佛爷那充满心理压迫的开场,到他如何一步步用“内部有鬼”的话题挑动我的神经,再到他最后逼迫我指认内鬼的疯狂行为……我尽可能客观、冷静地复述着,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的声音依旧嘶哑,语速缓慢,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当讲到佛爷开始计数,逼迫我指认时,我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心脏因为回忆而再次加速跳动。
“当时……他数到‘二’,”我缓缓说道,目光落在白色的床单上,“人质的状态非常糟糕,极度恐惧。我知道,无论我指认谁,或者保持沉默,都正中他的下怀,都会让他达到摧毁我信念的目的。而且……我不能,也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指认任何一位战友,那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赵同志认真地记录着,偶尔抬起眼,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审视着我。
“然后呢?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撞击器械箱的决定?”他问道,语气平稳,听不出倾向。
“是……绝望中的本能,或许。”我斟酌着用词,避开了脑海中那个关于氧气瓶阀门的细节,那太像是经过计算的行为了,“我知道我不能按他的规则玩下去。我必须打破那个僵局,制造混乱,哪怕……哪怕代价是我自己。当时没有时间多想,只觉得那是唯一可能扰乱他,为外面创造一点点机会的办法。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我隐瞒了部分真相。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那看似冲动的行为背后,隐藏着对环境和风险的瞬间计算,更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撞击的位置和角度,是经过潜意识筛选的,是为了最大化动静,同时尽量避免立刻致命的后果。这听起来太冷静,太不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会做的事,更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深度剖析。
“也就是说,你当时的首要目的,是制造混乱,打破僵局,而不是精确地为狙击手创造射击条件?”赵同志追问。
“是的。”我肯定地回答,“我当时……根本没去想狙击手能不能抓住机会。我只想……不能让那个女孩因我而死,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赵同志点了点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然后,他合上本子,看向我,目光深沉:“林峰同志,你的行为,从结果上看,非常勇敢,也直接导致了人质的成功获救和嫌犯的被捕。但是,你的方式,极其冒险,也严重违反了在面对挟持人质事件时的标准处置程序。这一点,你需要有清晰的认识。”
“我明白。”我低声回答。我知道,功是功,过是过。
“另外,关于周秉义反复提及的……我们内部可能存在问题的说法,”赵同志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组织上会进行严格的内部排查。但这需要证据,而不是凭借一个罪犯临死前的挑拨离间。我希望你,不要受这些言论的过度影响,要相信组织,相信大多数同志是干净、忠诚的。”
“我相信组织。”我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地回答道。但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我相信组织,但我不确定组织里的每一个人。佛爷用他的死,将这个怀疑的钉子,牢牢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赵同志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又询问了几个细节后,便带着助手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绝不会平静。佛爷的落网,只是掀开了巨大冰山的一角,潜藏在暗处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那个“鬼”,在利用佛爷完成了他的目的后,现在一定像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更加警惕,也更加危险。
而我,躺在这张病床上,像一个失去了所有武器的士兵,空有怀疑和目标,却无力行动。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疼痛更加折磨人。
几天后,我的身体状况稍微稳定了一些,已经可以在他人的搀扶下,勉强下地走几步。杨建国来看我的次数多了起来,他似乎试图用这种方式修复我们之间那因为佛爷的挑拨和我刻意保持的距离而可能产生的裂痕。他不再追问仓库的细节,更多的是谈论后续的案情梳理,法庭指证的准备,以及对我未来工作的安排。
“……等你好一些,指证佛爷及其团伙是重中之重。还有,‘财叔’那边,虽然中毒后语言能力受损,但我们技术部门正在尝试通过其他方式获取信息……”他坐在床边,说着工作安排,眼神却时不时地落在我脸上,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很少插话。我知道,指证佛爷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但我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那个更隐蔽的战场上。那个“鬼”,他会是谁?他隐藏在哪个部门?他此刻是否正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包括我和杨建国的每一次交谈?
有一次,杨建国带来了一份初步整理的、关于周秉义集团保护伞网络的报告摘要。上面罗列了一些可疑的官员和商人,其中一些名字我甚至有些眼熟。
“这些……都确认了吗?”我翻看着资料,状似无意地问道。
“还在深入核查,证据链还不完整。”杨建国揉了揉眉心,“有些人隐藏得很深,关系网盘根错节。而且,我总感觉……这上面的人,可能还不是全部。”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不安。我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杨局,”我放下资料,看着他,“佛爷在仓库里,除了逼我指认,还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杨建国立刻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他说……‘棋局,远未结束’。”我缓缓地说道,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还说,真正的‘将’和‘帅’,还在后面。”
杨建国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瞬间,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动作显得有些刻意。
“垂死挣扎的疯话而已。”他放下水杯,声音恢复了平稳,但那份刻意营造的平稳之下,似乎隐藏着波澜,“你不要多想。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巩固证据,将这些已经暴露出来的蛀虫,一个一个地挖出来。”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很快就借口还有会议,离开了病房。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他那瞬间的异常反应,绝不仅仅是因为佛爷的“疯话”。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他也在怀疑什么,但却无法言说,甚至不敢深究?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配合治疗,一边利用有限的权限和机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边的一切。我来探视的人员,医生、护士、警卫,甚至是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我都暗中留意他们的言行举止。我回忆着卧底期间接触到的所有可能与“保护伞”相关的信息碎片,试图将它们与现在掌握的情况进行拼接。
这个过程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进展缓慢,且充满了无力感。我就像一个被束缚在蛛网上的飞虫,能感受到那隐藏在暗处的捕食者的存在,却无法挣脱,也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
直到有一天,一名之前负责给我换药的老护士,在收拾器械时,似乎无意间低声说了一句:“林警官,你真是福大命大。上次那个杀手混进来,听说用的身份权限,是最高级别临时加密的,要不是杨局果断……唉,不说了不说了。”
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了。
但她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的迷雾!
最高级别临时加密权限!那个伪装成警卫的杀手!佛爷在审讯室里说过:“指令来源……经过技术追踪和密码破译,指向系统内部,一个我们之前从未怀疑过、权限极高的保密通讯编码。”
能拥有这种权限的人,屈指可数!而杨建国,恰恰是其中之一!
难道……会是他?!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我的心脏!不,不可能!他是杨建国!是将我从黑暗边缘拉回来的人!是给我信任和机会的人!可是……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在听到佛爷关于“将帅”的暗示时,反应如此异常?他为什么对内部调查似乎有所保留?那个杀手使用的权限,又该如何解释?
巨大的震惊和背叛感让我浑身冰冷。我不敢再想下去,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地滋生。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如果连杨建国都不能信任,我还能相信谁?我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谈判周旋,不仅仅发生在仓库里与佛爷之间。现在,一场更加凶险、更加无声的谈判与周旋,正在我的内心,以及我与整个外部世界之间,悄然展开。我必须在迷雾中寻找方向,在信任的废墟上,重建行动的基石。而这一切,都只能依靠我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和这颗饱经摧残却仍未完全熄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