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酒?
这五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醉仙楼里那层凝固的空气。
满堂的酒客,原本还沉浸在郭嘉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中,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这人是谁?竟敢当面“借”走鬼才郭奉孝的酒葫芦,还反问他长安的酒如何?
长安有什么酒?
那里只有董卓流下的血,汉献帝流下的泪,还有那座被反复蹂躏的都城,在风中发出的呜咽。
郭嘉半躺在长凳上,那双醉意朦胧的眸子,在听到这句话后,其中的迷离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锐利如刀的精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渊。
眼前之人,一身普通的士子服,面容算不上英俊,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沉静。他的身形并不魁梧,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座山,自然而然地成了整个空间的中心。
尤其是那双眼睛,含着笑,却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倒映着天光,却看不出深浅。
“长安的酒?”
郭嘉终于开口了,他笑了起来,嘴角咧开一个玩味的弧度,露出一口白牙。他没有坐直,反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将两条腿都架在了桌上,姿态愈发地放浪形骸。
“长安有酒吗?我只听说,长安的米,价比黄金。董太师用百姓的头颅当酒杯,吕温侯用貂蝉的眼泪下酒。到了你林府君这里,莫不是换了新花样,开始用传国玉玺来盛酒了?”
这话说得又毒又刁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试探。
他将林渊与董卓、吕布并列,暗指他也是窃国之贼,不过是换了张新面孔的乱臣而已。
周围的酒客们,有人听得脸色发白,悄悄往后缩了缩。也有人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等着看好戏。
站在门口的徐庶,心头猛地一紧。他知道,这是郭嘉的下马威。这一问,看似轻佻,实则是在逼问林渊的立身之本。你林渊,究竟是下一个董卓,还是……别的什么?
赵云的眉头皱了起来,握着剑鞘的手指,骨节微微凸起。
然而,林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还笑了笑,将手中的酒葫芦,又递还给了郭嘉。
“先生说笑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与老友闲谈家常。
“董卓的血,已经干了。貂蝉的泪,也早已擦干。至于那传国玉玺……”林渊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竖着耳朵的听众,缓缓道,“那东西,太冰,太硬,用来盛酒,会硌着牙,也会凉了酒客的心。”
他没有正面反驳,却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将自己与过去的乱局,彻底撇清。
郭嘉的眼角,微微挑了一下。
有意思。
“那依府君之见,这长安的酒,该用什么来盛?”郭嘉追问道,像一只发现了有趣猎物的狐狸。
“用碗。”
林渊的回答,简单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用今年新收的麦子,磨成面,做成的大碗。”他看着郭嘉,脸上的笑容依旧,话语里的分量却重了起来,“或许,这碗还有些粗糙,甚至带着泥土的腥气。但它够大,够深,能让每一个为长安流过汗、出过力的人,都能捧着它,喝上一口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粮食,酿出的薄酒。”
“这酒,不香,也不烈。味道,或许比不上先生葫芦里的佳酿。”林渊的目光,从郭嘉的脸上,移到了窗外,仿佛穿透了这颍川的街市,看到了遥远的关中大地。
“但它,能暖身子,也能让饿了太久的人,重新尝到一点……人间的味道。”
话音落下,整个醉仙楼,陷入了一片死寂。
之前那些看热闹的,嬉笑的,鄙夷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
他们仿佛能看到,在那座被战火反复摧残的长安城里,一群面黄肌瘦的百姓,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陶大碗,喝着那浑浊的,带着麦香的薄酒,然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的笑容。
这哪里是在说酒?
这分明是在说他的治国之道!
徐庶站在原地,身体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微微颤抖。
他跟在刘备身边,听得最多的是“仁义”,是“匡扶汉室”。那些话,堂皇正大,却像飘在天上的云,看得见,摸不着。
可林渊说的,是碗,是粮食,是酒,是人间的味道。
这是把那高高在上的“仁-义”,揉碎了,掰开了,实实在在地,放到了每一个百姓的手里。
王道与霸道,在他这里,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融合成了一种最朴素的民生。
郭嘉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地收敛了。
他那双架在桌上的腿,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他第一次,坐直了身子。
“好一个‘人间的味道’。”郭嘉看着林渊,那双亮得灼人的眸子里,第一次带上了审视的意味,“府君用新麦酿酒,喂饱了关中的百姓。这确实是桩了不起的善举。可吃饱了的羊,终究是羊。府君就不怕,北边那头饿了许久的狼,闻着肉香,翻过栅栏,来你这羊圈里,大快朵颐吗?”
这个问题,比刚才更加尖锐。
你林渊的仁政,不过是养肥了自己,方便了敌人。你的“善”,在这乱世之中,就是最大的“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渊却依旧从容。
“先生又说错了。”他摇了摇头,“我不是牧羊人。”
“哦?那府君是什么?”
林渊看着郭嘉,忽然反问了一句:“先生可知,龙,以何为食?”
这个问题,天马行空,与眼前的局势,似乎毫无关联。
郭嘉愣住了。
“龙?”他咀嚼着这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更浓厚的兴趣所取代,“《说文》有云,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至于以何为食……嘉,倒是从未听过。”
“龙,食气。”
林渊吐出三个字。
“食天地之气,食风云之气,也食……人心之气。”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那因为酒水而湿润的桌面上,缓缓画着。
“袁绍,是头狼,没错。他有锋利的爪牙,有三十万的羊群供他驱使。他现在,正对着我的长安,流着口水。”
“他以为,我的长安,是个肥美的羊圈。他想冲进来,饱餐一顿。”
林渊的手指,在代表长安的位置上,重重一点。
“可他不知道。我这个羊圈里,养的不是羊。”
“我养的,是火种。是那些被战乱压迫得太久,心中只剩下一点不甘的火种。我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不是为了把他们养肥,是为了让那点火种,重新燃烧起来。”
“当三十万只绵羊,冲向一片燃烧的草原时,先生觉得,会发生什么?”
林渊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郭嘉。
“狼,会被烧死。”
“而那片草原,会因为吞噬了狼的血肉,烧得更旺。到那时……”
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旁人难以理解的弧度。
“龙,就该从深渊里,出来了。”
“轰!”
郭嘉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呆呆地看着林渊,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林渊的仁政,根本不是什么妇人之仁!
那所谓的“人间的味道”,是他抛下的最致命的诱饵!
他不是在牧羊,他是在养龙!
他将整个关中的人心,当做薪柴,点燃了一场名为“希望”的大火。他用这场大火,来吸引袁绍这头饿狼。他要的,根本不是守住虎牢关,他要的,是毕其功于一役,将袁绍的三十万大军,连同他那所谓的“四世三公”的气运,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这是何等疯狂的谋划!又是何等恐怖的魄力!
郭嘉只觉得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拿起酒葫芦,想灌一口,却发现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看着林渊,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人皮,将天下当做棋盘,将人心当做棋子,微笑着,等待着屠神时刻到来的怪物。
醉仙楼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林渊描绘的那幅波澜壮阔,又血腥无比的画卷,给震慑住了。
许久,郭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的嗓音,竟有些干涩。
“好……好一个养龙之策。”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浓的酒气,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服,“林府君之才,胜嘉百倍。嘉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他站起身,对着林渊,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揖。
这一揖,与之前的放浪形骸,判若两人。
这是真正的,发自肺腑的敬佩。
林渊坦然受之。
他知道,郭嘉这条鱼,已经被彻底勾起了兴趣。
但他没有乘胜追击,没有立刻发出招揽。
他只是看着郭嘉,缓缓地,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先生看透了袁绍,看清了天下,甚至看懂了我这浅薄的养龙之策。”
“那你,看清自己了吗?”
林渊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向郭嘉内心最柔软,也最不愿被人触碰的地方。
“一个能看懂龙语的人,为何要蜷缩在这小小的酒馆里,与一群凡夫俗子,争论着羊的死活?”
“先生,你这满腹的经纶,一身的才华,难道就为了换这几口……寡淡的浊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