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走出法院那扇沉重的旋转玻璃门时,午后的阳光像无数细密的金针,毫无遮拦地刺向他。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在额前,袖口那道来自伪劣溶剂的油渍污痕,在强烈的光线下无所遁形,泛着不洁的暗光。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向路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一眼,问:“师傅,去哪儿?”
他报出一个地址,声音有些干涩——是刑事拘留所的所在地。
车子汇入车流,开得不疾不徐。高峰时段的拥堵让行程变得缓慢。齐砚舟靠在微微后倾的座椅上,闭上双眼,试图让高速运转的大脑暂时休息,但法庭上那一幕幕却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回放:伪造的芯片、松动的螺丝、窗外那只把玩着钢笔的、戴着金丝眼镜的手……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精密手术中遇到的粘连组织,轻轻一扯,便牵连出底下盘根错节的病灶网络。
他知道,事情远未结束。
录像带的危机暂时化解,但整个证据链条仍缺失最关键的一环。岑明远在孤儿院被带走前,那些破碎的供述太短促,药效发作得又太猛烈。那种生理性的失控与混乱,绝非演技可以伪装,他是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清除证据的靶子。
车子终于停下。
他付钱下车,拘留所森严的大门出现在眼前。门口,两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背风处抽烟,烟雾袅袅升起。齐砚舟目不斜视,刷卡,经过三道依次开启的厚重铁门和严格的安检程序,最后站在了内部探视区的玻璃隔断外。
隔着一层清晰却坚固的透明玻璃,他看到了岑明远。
他穿着统一的灰色拘服,蜷缩在角落那张窄小的塑料凳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向内收拢,几乎缩成一团。头发凌乱地支棱着,侧脸能看到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双手紧紧环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齐砚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一个略显陈旧的本子轻轻放在光滑的金属桌面上。
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损卷曲,深蓝色的封皮被摩挲得发毛,露出底下浅色的纸板。这是他从岑晚秋那里拿来的——她已故前夫生前用来记账的普通笔记本。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翻开本子的第一页。
纸张上,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写满了同一个词——“对不起”。笔迹从最初的清晰用力,到后来的潦草颤抖,直至力透纸背,划破纸张,仿佛书写者曾陷入某种无法自拔的懊悔与自我惩罚的循环。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后面许多页也是如此,只是“对不起”的形态各异,有的写得极大,占满整页,有的又挤在角落,细小如蚊蚋。
“你姐姐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熬粥了。”齐砚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透过通话孔传过去,“她说,你小时候肠胃弱,最爱吃她单独给你煮的白米粥,米粒要熬到开花,只加一点点盐,别的什么都不要。”
玻璃对面,那个蜷缩的背影没有丝毫反应。
“家里的餐桌一直给你留着位置。她说,一直在等你回家吃饭。”
依旧是一片死寂。
齐砚舟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九点五十五分。他记得这个拘留所探视间的构造,上午十点整,阳光会以一个特定的角度,穿过高墙上的窄窗和内部的铁栅栏,精确地投射在这张金属桌面的某个位置。
他继续翻动那个写满“对不起”的本子。
“这些字,”他的指尖抚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笔痕,“不是写给你姐姐看的,也不是写给任何外人看的。是你自己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但是岑明远,你搞清楚,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从头到尾就不是你。”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沉淀下去。
“是你哥哥当年选择踏入泥潭留下的烂摊子,是你母亲到死都憋在心里不敢问出口的疑惑和恐惧,是那些把你当作棋子、随意摆布利用的人走的每一步臭棋。你现在用绝食、用沉默把自己毁在这里,你觉得,最后赢的会是谁?是那些逍遥法外的人,还是你姐姐?”
岑明远抱在胸前的、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齐砚舟没有停下。
“你以为不说话,不吃饭,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叫赎罪?你错了。真正的赎罪,不是毁灭自己,是让那些真正做错事、伤害了无数人的人,付出他们该付的代价。你姐姐,岑晚秋,这些年一个人守着那个小花店,白天卖花,晚上算账,替你还你哥留下的债,替你向那些不明真相的人道歉,她几乎是在替你活着。你现在倒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连回头看她托我带来的东西,都不敢吗?”
他的话音刚落——
“嗒。”
墙上的电子钟跳到了十点整。
几乎是同时,一束金黄色的、纤尘毕现的阳光,如同经过精确计算般,穿透层层阻隔,斜斜地打在金属桌面上,恰好覆盖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
奇迹般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原本空白的纸张背面,开始逐渐浮现出淡淡的、幽蓝色的字迹。字迹起初很淡,如同水印,随着光线的持续照射和桌面被阳光烘烤出的微微升温,变得越来越清晰。
银行账户号码、跨国转账的批次编号、经由不同离岸公司的资金中转路径,以及数个以“E.t.h.”为前缀的加密项目代号——所有这些,都与之前那块烧焦U盘里恢复出的残缺资金记录,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这是用特殊的隐形墨水书写的。
需要特定的温度或光波条件才能显影。
这才是死者留下的、真正的、最后的备份。
齐砚舟猛地抬起头,看向玻璃对面。
岑明远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
他的眼睛红肿得吓人,脸颊上布满干涸的泪痕,新的泪水还在不断涌出。他死死地盯着玻璃这边、阳光下那逐渐清晰的幽蓝字迹,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慢慢地、摇晃着站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到玻璃隔断前。他伸出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俯下身,鼻子几乎要贴到玻璃上,贪婪又恐惧地看着那行行浮现的“罪证”。
突然,他抬起一只手,指尖隔着玻璃,无比轻缓地、颤抖地触碰向那些字迹对应的位置。
就在指尖与玻璃接触的瞬间,他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通过通话孔传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把这些……用这种方式藏在这里……我以为……我以为把看得见的东西烧了……就……就真的没了……”
齐砚舟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哥……出事前那个晚上……他突然来找我……浑身酒气,眼睛通红……他说……要是他哪天不在了……让我一定把他留下的所有东西……特别是纸啊本子啊……全部烧掉,一点灰都别留……他说那些人……那些人心狠手辣……会顺着线索……杀了我们全家……我害怕……齐医生……我当时真的……怕得要死……”
他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砸在他自己撑在桌面上的手背上,也砸在通话器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可是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她省吃俭用给我交学费……我工作后惹了祸,她偷偷替我还钱……她从来……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却……我却一直瞒着她……我像个傻子……像个废物……”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因为压抑的痛哭而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齐砚舟依旧沉默地坐在对面,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催促。
他明白,此刻的崩溃,是淤积多年的脓疮终于被刺破,是扭曲的堤坝开始决口。这痛苦,必须由他自己经历和承受。
哭声在狭小的探视间里持续了很久,从最初的崩溃宣泄,逐渐变为沉重的抽噎。
终于,岑明远缓缓放下手,露出那张被泪水彻底浸湿、狼狈不堪却奇异地透出一丝清明的脸。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空洞绝望或恐惧躲闪,而是混合着痛苦、决心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我要见检察官。”他盯着齐砚舟,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带着血泪的咸涩,“我要作证。把所有我知道的,我哥偷偷告诉我的,还有……还有我被迫签下那些名字的事……全部说出来。”
齐砚舟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他拿出手机,调整好角度,对着阳光下完全显影的幽蓝字迹,从不同方位拍摄了三张高清照片,确保每一行信息都清晰可辨。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笔记本,将它收回白大褂内侧那个最稳妥的口袋。
“你放心。”他看着岑明远,语气是罕见的郑重,“这一次,不会再给他们任何机会从中作梗。”
岑明远望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徘徊已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齐医生……我姐她……是不是……恨透我了?”
齐砚舟沉默了两秒钟。
这两秒钟里,他仿佛看到了岑晚秋熬粥时通红的眼眶,看到她摩挲这本旧笔记时颤抖的手指,看到她提起弟弟时那复杂难言却从未熄灭的眼神。
“她只对我说,”齐砚舟清晰地回答,“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弟了。”
岑明远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新一轮的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冲刷着脸上的污迹与悔恨。
齐砚舟站起身,按响了墙上的呼叫铃。
几分钟后,一名监管人员进来,核实信息后,准备带岑明远前往专门的房间,签署转为污点证人的相关司法协议。
就在即将被带出探视间的门时,岑明远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个本子……”他看着齐砚舟,眼里带着最后一丝恳求,“等事情了了……能……还给我吗?我想……亲手……交还给姐姐。”
齐砚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等你从这里堂堂正正走出去那天,”他承诺道,“我会亲手把它交到你手里。”
岑明远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跟着监管人员离开了,背影虽然依旧瘦削,却挺直了些许。
齐砚舟独自站在原地,隔着玻璃,看着瞬间空荡的探视间。他抬手,再次摸了摸胸口内袋,确认手机已妥善保存好照片,笔记本也安然无恙。
他转身,走向出口。
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明亮到惨白,他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地面上回响,清晰而孤独。
走到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安检门前,他刷卡通过时,脚步微微一顿,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探视区的方向。
玻璃墙光洁如新,金属桌面空空如也。
只有那束十点钟的阳光,依然执着地斜照在那里,在桌面上映出一块明亮而温暖的长方形光斑,仿佛在默默守护着刚刚发生的、关于勇气与救赎的奇迹。
他收回视线,再无犹豫,刷卡,推开沉重的铁门。
门外,烈日当空。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周正海的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通。
“我拿到了。”齐砚舟言简意赅,“隐形墨水写的完整资金路径,已拍照固定。岑明远情绪已稳定,明确表示愿意全面配合,转为污点证人。”
电话那头,周正海迅速给出了指示。
齐砚舟一边听,一边点头:“明白。我会协调,安排尽快启动对他的保护性讯问。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动用关系紧急调查——今天法庭上那台被动过手脚的录像机,经手的设备搬运公司员工名单里,重点查一个左手小指戴翡翠扳指的男人。”
他略作停顿,补充道,声音更冷了几分:“对,就是当年刘振虎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财务顾问’。看来他不仅活着,而且,幕后还有人正在不惜代价地,想要保住他,或者说,堵住他的嘴。”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放回口袋。
一阵热风吹过,卷起干燥的尘土,也吹动了他未系扣的白大褂衣角。
他抬手,习惯性地扶正了挂在颈间的听诊器,冰凉的金属胸件贴上皮肤,带来一丝镇定的清醒。然后,他迈开脚步,沿着拘留所外墙的阴影,朝主干道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约五十米处,一辆始终未曾熄火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缓缓启动,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影子,缓缓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