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走出拘留所那扇压抑的铁门,手里仍紧紧攥着那部刚刚结束通话的手机。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未曾换下的白大褂上,袖口那抹油污在强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送他来的车早已离开,他独自站在午后空旷的路边,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的下一班公交车。
十分钟前,他已将隐形墨水显影的照片悉数传给周正海,并敲定了对岑明远的保护性提审流程。表面上看,事情似乎终于被推上了轨道,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但他心底那根弦,始终绷得死紧。他太清楚,对手绝不会就此罢手。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岑晚秋发来的消息:「花都准备好了,你记得穿我给你买的那套西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沾着污迹、浸透疲惫的白大褂,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却没能扯出一个像样的笑容。
半小时后,他站在了那座熟悉的、曾经历经风雨的老教堂门口。
今天,本应是他和岑晚秋的婚礼日。宾客来了不少,多是双方至亲与挚友。林夏穿着一身温柔的浅粉色连衣裙,坐在前排,看见他便用力挥手。护士小雨抱着一大束明媚的向日葵守在门边,见他出现,立刻小跑着递过来。
“齐主任!新郎官怎么能迟到!”她声音清脆,试图驱散他眉宇间的沉重。
他接过那捧如同浓缩了阳光的花束,低声道了句谢。
教堂内回荡着轻柔的圣乐,管风琴师正在调试音栓。空气中混合着白玫瑰清雅的香气与蜂蜡蜡烛燃烧时特有的暖甜。李淑芬坐在第二排,手里依旧拎着那个不离身的保温桶,先是狠狠瞪了齐砚舟一眼,随即又扭过头去,目光复杂地望向圣坛前的岑晚秋。
岑晚秋背对着门口,站在圣坛的光晕下。她并未选择传统的白纱,而是穿着一身由墨绿色软缎旗袍巧妙改制而成的礼服,勾勒出窈窕身形,长发被一支古朴的银簪优雅盘起。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微微侧身回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他一步步走向她。
牧师开始诵读神圣的誓词,声音温和而庄重。
一切看起来,都正在走向一个圆满的正常仪式。
直到那位小花童,端着放置婚戒的丝绒礼盒,迈着小步走上前来。
那是个约莫五岁的男孩,一直低着头,脚步显得有些迟疑迟缓。齐砚舟的视线锐利地捕捉到一个异常——孩子的右手始终紧贴着大腿外侧,没有像普通孩子走路时那样自然摆动,姿态僵硬。
他眉头微蹙。
男孩走到两人面前,怯生生地抬起手臂,打开了盒盖。
两枚素圈婚戒安静地躺在深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闪烁着温润的光芒。
然而,就在盒盖完全掀开的刹那——
“啪!”
盒底似乎有微小机括弹动,一张轻薄的纸片猛地从戒指下方弹射而出,打着旋儿,擦过岑晚秋毫无防备的手背,飘然落地。
纸片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仿佛被染料浸透,边缘还残留着暗褐色、干涸般的痕迹。上面只用黑色的油墨印着一行冰冷的宋体字:
「地狱婚宴见。」
齐砚舟瞳孔骤缩,电光石火间,他一把将岑晚秋用力拉向自己身边,同时闭上双眼。
三秒预演,极限启动!
脑海中的画面急速构建、解析:整座教堂的三维结构图清晰浮现,能量流动的脉络被高亮标注——祭坛正下方地基深处,存在一块异常的密度集中区,数条纤细的金属导线如同毒蛇的神经,从那里蔓延而出,连接至侧墙隐藏的旧式配电箱。一个精密的引爆装置就埋设在木质地板之下的夹层中,此刻,内部的倒计时器数字正在冷酷跳动:10、9、8……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如寒冰裂刃。左手瞬间环紧岑晚秋的腰身,右脚猛蹬地面,凭借惊人的爆发力,带着她向右侧管风琴所在的高台方向全力扑去!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在同一时刻从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炸开!
木质地板被狂暴的力量撕裂、掀起,灼热的火光裹挟着浓烟冲天而起,凶猛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手,将附近的座椅轻易掀翻、抛掷。木屑、灰尘、碎布如同暴雨般四处激射。惊恐的尖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教堂,宾客们慌不择路地涌向大门。
齐砚舟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岑晚秋,承受了大部分飞溅的碎块和气浪冲击。两人重重摔在管风琴坚实的基座后面。
岑晚秋趴伏在他胸前,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的剧烈起伏和自己失控般急促的心跳。
“你……早就知道?”她喘着气,声音发颤。
“不是早就,”他语速极快,气息有些不稳,“是刚才,看到那孩子的手。”
她抬起头,脸上沾着灰尘,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惧与愤怒:“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连今天都不行?”
“只要我还站着,”齐砚舟抹去她脸颊的一点污迹,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就不会让他们碰你一根头发。”
他扶着她,从一片狼藉中站起身。
爆炸不仅造成了破坏,更诡异地掀开了祭坛前一大片地板,露出下方一个黑黢黢的方形洞口。粗糙的水泥台阶向下延伸,没入浓郁的黑暗。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淡淡铁锈和江水腥气的风,正从洞口幽幽涌出。
他蹲在洞口边缘,仔细检视。台阶是粗糙的水泥砌成,边缘布满裂痕,显然年代久远。向下望去,黑暗中隐约有微弱的光晕晃动,像是远处水面的反射。
“有人下去过,而且不久。”他断定。
岑晚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别下去,齐砚舟,求你。”
“必须下去。”他的回答没有犹豫。
“为什么?这明显是个陷阱!”
“就因为这是个陷阱,”他转头看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异常明亮,“而且是他们‘特意’为我们留下的‘路’。避开它,未必安全;走下去,或许才能看到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岑晚秋望着他坚定无比的神情,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松开了抓着他手臂的手,转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从白大褂内侧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了那柄随身携带的微型手术刀,冰冷的刀柄紧贴掌心。另一只手,则牢牢牵住她。
“跟紧我,一步都不要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向下延伸的台阶。
通道比想象中更为狭窄逼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粗糙的砖墙上,竟不可思议地贴满了陈旧泛黄、甚至有些已经破损的白色纸钱,它们随着从深处涌出的气流诡异地飘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不少纸钱有被烧灼过的痕迹,残存的焦黑碎片散落在湿滑的地面上。脚下传来黏腻湿滑的触感,踩上去带着令人不安的轻微回响。
走了大约五十米,前方出现了岔路。
左侧的通道更加狭窄,且一眼就能看到尽头被坍塌的碎砖乱石彻底堵死。
右侧的通道则延伸向更深的黑暗,一阵低沉、有节奏的“嗡嗡”声从深处传来,像是某种大型机械或发动机在持续运转。
齐砚舟停下脚步。
他将岑晚秋护到相对干燥的墙边站好,自己则再次闭上双眼。
三秒预演,极限抽取精神力。
新的画面涌入脑海:右侧通道尽头并非死路,而是连接着一个早已废弃的旧码头。码头上停泊着一艘经过改装、外观低调的游轮。甲板上有三个持械的人影在警戒巡视,船舱内部有活跃的监控信号正通过隐藏天线与外部信号塔相连。更致命的是,船底安装有并联的定时燃油泵系统,一旦远程指令触发,燃油将大量泄漏并被点燃,届时整艘船将迅速变成无法逃离的火海棺材。
他猛地睁开眼,额角已渗出冷汗,太阳穴传来熟悉的刺痛。
“走右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怎么能确定?”岑晚秋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状态。
“我‘看’到了。”他简短回答,不欲多言。
她却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湿冷。“每次你用那个能力……都会这样,对不对?你会累,会难受。”
“没事。”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转向右侧通道,“走吧。”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高度也逐渐降低,他们不得不弯下腰前行。墙上的纸钱越来越多,几乎糊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墙壁,不少飘落在地,层层叠叠,几乎铺成了诡异的地毯。空气变得闷热粘滞,之前淡淡的江水腥气中,混入了越来越浓的机油和铁锈味道。
远处,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明灭不定的红光。
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抽的烟头。
他们警惕地靠近,那点红光却在即将进入清晰视野的前一刻,倏地熄灭了。
紧接着,一个经过明显电子合成处理、冰冷而平板的声音,从通道前方某个隐藏的喇叭里传了出来:
“齐医生,恭喜成婚。”
是提前录制好的音频。
“可惜啊,新娘子今天……恐怕穿不了婚纱了。”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脚下地面传来一阵清晰的、持续不断的轻微震动!
齐砚舟反应快如闪电,立刻转身,用身体将岑晚秋完全护在怀中,背对震源方向。
“唰——!”
一道极其刺目的强光,如同巨兽睁开的独眼,猛地从通道尽头照射过来,将狭窄的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令人瞬间目眩!
齐砚舟眯起刺痛的眼睛,勉强透过指缝望去。强光源后,隐约可见一艘中型游轮的黑色轮廓,正静静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甲板边缘,似乎伫立着几个人影,沉默地望向这边。
“放下她。”齐砚舟对着强光方向,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力的冷硬。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作为背景音。
强光持续照射,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压迫意味。
他将岑晚秋安顿在通道一处相对凹陷的角落,低声叮嘱:“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别动,别出来。”
然后,他向前踏出两步,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强光之下,举起了手中那柄在强光下几乎看不见的微型手术刀。
“我知道你们是谁的人。”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刘振虎的旧部已经树倒猢狲散,你们还想替他报这个仇?还是说,你们背后,另有新主?”
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沉默,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不再言语,再次闭上双眼,强行凝聚起最后的精神力,发动预演。
三秒。
这次“看”到的画面更加凶险——通道顶部不起眼的阴影里,分布着多个红外感应器的激活点。如果继续向前推进超过三十米,将会触发连锁机关,届时催泪瓦斯会从墙壁缝隙喷涌而出,同时一张高压电击网会从顶部瞬间落下。
他骤然睁眼,眼中血丝更甚,毫不犹豫地退回岑晚秋身边。
“不能前进了,有触发式陷阱。”
“那……我们怎么办?退回去吗?”
“退路未必安全。等,等他们先动。”
“你不……反击吗?”
“这里地形对我们极端不利,不是逞强的时候。”他摸了摸颈间冰凉的听诊器,手指微微收紧,仿佛在汲取一丝冷静的力量。
远处,游轮引擎启动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轰隆声逐渐加大。
那艘黑色的船影,开始缓缓离开码头,向着江心方向移动。
与此同时,通道内壁那些老旧的照明灯,开始一盏接一盏地熄灭,黑暗如同潮水般从身后蔓延过来,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光明。
最后,只剩下他们头顶斜上方,最后一盏摇摇欲坠的灯。
那盏灯明灭不定地闪烁了两下,发出“滋啦”的电流杂音,最终,“啪”一声,彻底陷入黑暗。
绝对的黑暗降临,瞬间剥夺了视觉。只剩下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远处江水亘古不变的流淌声。
齐砚舟感觉到一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用力至极。
“齐砚舟,”岑晚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市一院急诊室,凌晨两点。”他回答,声音同样平静,在黑暗中传递着安定,“你送一个被玻璃割伤动脉的流浪汉来,满手都是血,自己的手也被划破了。”
“那时候,你连白大褂的扣子都扣错了一颗,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刚被吵醒的大学生。”
“现在,”他轻轻反握住她的手,“白大褂穿得很整齐,虽然有点脏。”
她似乎极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又仿佛是想笑。
沉默了片刻,他又开口,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结婚。挑一个阳光最好的海边,或者山里安静的小教堂。”
“还要再结一次?”她问。
“当然。”他答得毫不犹豫,“这次不算。”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外面,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似乎变大了,哗哗地响着,填补着黑暗中的寂静。
突然——
“嘎吱……咣当!”
头顶上方传来清晰的金属摩擦和碰撞声,像是沉重的盖板被从外部暴力撬开、移开。
一丝微弱的、属于外界夜晚的天光,混合着清凉的空气,从头顶某个地方漏了下来。
齐砚舟立刻抬头。
只见斜上方大约三米处,通道顶部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出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临时炸开或撬开的。透过那个缺口,能看到一小片深蓝色的夜空和零星的寒星。
还没等他们做出反应,一条粗粝的绳索从那个缺口“嗖”地垂落下来,末端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防水背包。
背包“咚”一声落在他们脚边,惯性使得它弹开了一半。
借着那缕微弱的天光,可以看清背包里的东西:一支擦得锃亮的手枪,一把造型古旧的黄铜钥匙,还有一张对折的、质地硬挺的卡片。
齐砚舟弯腰捡起那张卡片,展开。
是另一张“请柬”。
纯白的底色,上面用殷红如血的字体印刷着:
「欢迎登船。」
他拿起那把钥匙。钥匙是实心的黄铜材质,入手沉甸甸的,柄部雕刻着复杂的花纹,而最关键的匙身部分,清晰地刻着一行编码:「E.t.h.-7」。
这与之前隐形墨水中记录的那些加密资金项目代号,完全吻合。
他紧紧握住钥匙,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然后,他抬头,再次望向头顶那个透出夜光的圆形出口。江风正从那里灌入,带来潮湿的气息和遥远的、属于自由世界的声响。
他将手枪检查了一下,上膛,关掉保险,塞进后腰。然后拎起那个背包甩到肩上,转身,稳稳扶住岑晚秋。
“走。”
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托举着她,抓住那根垂落的绳索,开始向上攀爬,离开这幽深诡谲的地下通道,向着那片未知的、危机四伏的江面与夜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