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广场,空气仿佛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堆积如山的书册死死吸住。
那不是纸张,那是沉甸甸的大明江山。
宋应星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机会。
他翻开手中的报告,声音不再激昂,而是变得冰冷、机械,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宣读机器。
“经分析,我大明七成耕地,皆因常年耕种,未加调理,导致酸碱失衡,氮磷钾肥力流失严重。”
“数据如下:北直隶小麦亩产,平均一点五石,实测土壤潜力可达三石。亏损五成。”
“江南稻田,平均亩产二点八石,实测土壤潜力可达五石。亏损四成。”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亏损”二字,更是如同一把尖刀,刺痛了在场所有户部官员的心。
户部尚书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掌管天下钱粮,却从未想过,大明的土地里,竟然还藏着这么一笔惊天的“烂账”。
宋应星合上报告,抬起头,目光直视张元祯。
“张山长,你口口声声说‘敬天顺时’。可事实是,因为不懂土壤之学,不懂肥力之理,我大明每年白白损失的粮食,足够再养活半个大明!”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知天’?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仁政’?”
质问声在广场上回荡。
张元祯身子晃了晃,脸色灰败。
他想反驳,想说这些数据是假的,想说这都是奇技淫巧。
可是,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勘察录,看着宋应星那笃定如山的眼神,他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儒家辩论,讲究的是引经据典,是逻辑推演。
可现在,对方直接把整个大明的土地搬到了桌面上,用成千上万个实测数据筑起了一道高墙。
这怎么辩?
拿什么辩?
难道拿《诗经》里的“雨我公田”去反驳土壤酸碱度吗?
“若以草木灰、石灰等物调和酸碱,只需一年,天下粮仓,便可增收一成有余!”
宋应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若推广豆粕、骨粉沤肥之法,补充氮磷,三年之内,可增收三成!”
“哗——”
这一次,不仅仅是官员,就连那些原本站在儒生一边的围观百姓和商贾,也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增收三成!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年代,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无数家庭可以不再卖儿卖女,意味着国库可以充盈无数倍!
利益。
赤裸裸的、巨大的利益。
在这股庞大的利益面前,什么微言大义,什么圣人教化,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虚无。
张元祯敏锐地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
那些原本对他充满敬意的目光,此刻正在变得游离,甚至……贪婪。
他知道,不能再让宋应星说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儒家的根基就要被这几个数字彻底挖空了!
“住口!”
张元祯猛地向前一步,须发皆张,厉声喝道。
“宋院长!你口若悬河,列举万千数据,确实骇人听闻。但!”
他死死盯着宋应星,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也仅仅是纸上谈兵!你说潜力可达五石,便能达五石吗?你说增收三成,便能增收三成吗?”
“老夫读了一辈子书,只信眼见为实!你可能用你那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粮食来?你可能用你那瓶瓶罐罐,变出五谷丰登来?”
这一声反问,极其刁钻。
它瞬间将辩论从“理论”拉回了“现实”,试图用“空谈”的帽子,反扣在格物派的头上。
儒生阵营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对!眼见为实!”
“画饼充饥,谁不会说?”
“拿不出粮食,就是妖言惑众!”
局势似乎又被扳回了一城。
龙椅之上,朱祁钰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如果不把你们逼到墙角,不让你们自己喊出“眼见为实”,朕接下来的戏,还怎么唱?
他微微侧头,对着身旁侍立的袁彬,轻轻点了点头。
袁彬会意,转身对着殿侧挥手。
“咯吱——”
沉重的摩擦声响起。
奉天殿广场的侧门缓缓打开。
两队身穿重甲的禁军士兵,迈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抬着两个巨大的、盖着明黄色绸布的木箱走了上来。
每一个木箱,都需要四名壮汉合力才能抬起,显然分量极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两个神秘的木箱吸引。
那是什么?
是皇帝为格物派准备的“实物”证据吗?
儒生阵营中,一位老儒低声对张元祯说道:“山长勿忧。此必是皇家暖房中培育的奇花异草,或者是西域进贡的什么瓜果。虽然稀罕,但那是皇家的玩意儿,中看不中用。正好可以用来反驳其‘不务正业’,‘靡费民力’!”
张元祯微微颔首,心中稍定。
只要不是真的变出粮食来,他就有把握从道德高度将其驳倒。
木箱被重重地放在了高台中央。
宋应星走到木箱前,没有急着揭开,而是先对着朱祁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面向众人。
“张山长要眼见为实。”
“好。”
“那今日,便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格物的力量。”
他猛地伸手,一把掀开了左边木箱上的黄布。
“哗啦!”
布幔滑落。
箱子里,是一株水稻。
一株长势良好,但并不算稀奇的水稻。
稻穗低垂,颗粒饱满,算是上田里的好庄稼,但也仅此而已。
众人有些失望。
就这?
这就是格物派的底牌?
张元祯刚想开口嘲讽,宋应星已经走到了右边的木箱前。
他的手抓住了黄布的一角,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
“再看这个!”
他猛地用力一扯!
黄布飞扬。
下一刻,全场死寂。
紧接着,是一阵整齐划一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嘶——”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
那也是一株水稻。
但这株水稻,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它的根茎粗壮得如同小儿的手臂,叶片宽厚翠绿,宛如利剑直插云霄。
而最让人震撼的,是它的稻穗。
那不是几串稻穗,那简直就是一道紫金色的瀑布!
硕大、饱满、沉重。
密密麻麻的谷粒挤在一起,每一颗都比普通稻米大上一圈。
巨大的重量,将那粗壮的茎秆压得深深弯了下去,仿佛是在向大地致敬。
这是一株“稻妖”!
一株足以让任何老农跪地膜拜的神物!
张元祯死死盯着那株稻子,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株稻子,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假的吧?
这一定是假的吧?
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庄稼?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击碎了他所有的经验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