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表哥所授的篆书,手腕虽酸软难耐,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笔下的线条一日日沉稳下来。
于是她便向三哥请教了画技,最初是带着刻意的弥补,也掺杂着说不清的复杂心绪,但不可否认,薛允玦于绘画一道的指点确实精到。
他说,书画同源,篆书的线条筋骨,正是工笔白描的根基。
她默默记下,私下里,对照着佛堂供奉的观音小像,还有从表哥所赠诗集中偶然看到的菩萨插图,一遍遍用淡墨勾勒。
不是为了讨好谁,更像是无望中的准备。
没想到,这根稻草,今日或许真能用上。
就在老夫人训斥三夫人告一段落,端起茶盏润喉,佛堂内气氛压抑到极点,连薛允慧细微的抽噎都显得格外刺耳时,一直静默如背景的碧桃,忽然深吸一口气,从薛林氏身后轻轻向前挪了半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薛林氏心头一紧,侧眸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示意。
碧桃却对着她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随即转向端坐上首的老夫人,双手叠在身前,深深福了下去,开口时声音清润,带着恭敬。
“老夫人。”
老夫人撩起眼皮,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她,带着不悦。
“嗯?”
三夫人攥紧的手帕松了又紧,看向碧桃的目光复杂难明。
二夫人则有些愕然。
碧桃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着眼睫,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碧桃自知出身微末,蒙干娘垂怜,得以侍奉身前,已是天大的福分。今日得见老夫人佛前庄严,心中更是敬畏感佩。碧桃愚钝,不敢有丝毫逾越妄念,唯谨记干娘与老夫人教诲,勤勉学些规矩道理,习些微末技艺,只盼不负干娘恩情,亦不敢玷污薛家门风一二。”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才缓缓道。
“前些时日,碧桃随干娘学习理家之余,亦不敢荒废学业。承蒙……承蒙府中兄长指点,于书法绘画略有涉猎。碧桃想着,老夫人虔心礼佛,佛法无边,妙相庄严。碧桃不才,斗胆……斗胆临摹了一幅菩萨宝相,日夜对着,心中便觉安宁,亦是对佛法一份诚心。”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恳切地看向老夫人。
“今日来前,碧桃想着,既是来佛堂拜见老夫人,便将此拙作带来。虽笔法稚嫩,不堪入目,却是碧桃一片赤诚向佛之心。不知……不知可否请老夫人闲暇时,略看一眼,若能有幸得老夫人只言片语的指点,便是碧桃莫大的造化,亦是……”
她声音更低,带着仰慕。
“亦是碧桃心中所愿,能得老夫人些许佛光庇佑。”
这番话,她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却又带着话里带着不卑不亢的意味。
老夫人脸上那层冰霜般的严厉,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她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碧桃,似乎在掂量她这番话的真伪。
薛林氏心中讶异,她完全不知道碧桃何时准备了画作。
但见碧桃应对得体,话也说得漂亮,心中稍定,便顺着话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意外与骄傲,温声开口。
“哦?桃儿还私下做了这个?怎么从未听你提起?母亲,这孩子就是这般,心思细,有什么都爱闷头做,不张扬。”
老夫人“嗯”了一声,手指缓缓拨动了一下腕间的佛珠,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森然。
“既是你一片诚心,便取来看看罢。”
碧桃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忙应是,转头对侍立在门口,同样因这突发状况而有些发懵的青禾使了个眼色。
青禾反应极快,立刻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细长锦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轴,双手捧着,躬身快步上前,先向老夫人和各位夫人行了礼,才将画轴奉到碧桃手中。
碧桃接过画轴,再次对老夫人一福,这才与青禾一同,将画轴在佛堂侧面一张空闲的黄花梨木条案上缓缓展开。
画纸是上好的熟宣,微微泛黄,显得古朴。
随着画卷展开,一尊法相慈悲的菩萨像逐渐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菩萨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一手结印,一手持净瓶,衣袂飘拂,璎珞垂坠。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线条,并非寻常仕女画的柔媚,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圆润与劲力,尤其是衣纹的勾勒,转折处既有力度又不失流畅,显然是下了苦功,且有扎实的线条功底。
菩萨的面容端庄祥和,眉眼细长,唇含慈悲,虽笔法尚显稚嫩,细节处有待打磨,但那份神韵竟捕捉到了一二分,尤其是那份宁静超脱的气息,与佛堂的氛围隐隐相合。
画作旁边,还有一行清丽的小楷,抄录的是《心经》中的句子。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字迹工整秀逸,显然是下了功夫临帖的成果。
整幅画作,无论是线条、构图,还是那份试图传达的宗教静谧感,一看便知是用了心,且经过一定指导的。
佛堂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幅画上。
老夫人原本半阖的眼眸完全睁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画上,久久没有移开。
她信佛多年,见过不少名家佛画,自然能看出这幅画的稚嫩之处,但也能看出其中蕴含的诚意和那份难得的“静气”。
更让她有些意外的是那线条,柔中带刚,非闺阁寻常笔墨。
还有旁边那行小楷,清丽工整,亦是下了功夫的。
薛林氏看得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她完全没想到碧桃私下竟有这番刻苦,画得虽不如名家,但这份心意和展现出的才学,足以让她这个做干娘的面上有光。
她忍不住看向碧桃,眼中充满了赞许。
三夫人也抬起了眼,看着那画,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二夫人已经轻声赞叹起来。
“哎呀,画得真不错!这菩萨瞧着就让人心里安宁。碧桃小姐真是有心了,字也写得好。”
老夫人看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和缓了许多。
“线条有些筋骨,是练过《峄山碑》?”
碧桃连忙恭敬答道。
“回老夫人,碧桃初学书法时,兄长指点,说篆书可练腕力线条,便临摹过一阵《峄山碑》。后来……后来偶得机缘,亦向府中擅画的兄长请教过些许白描勾勒之法。画此菩萨像时,便想着以篆籀笔意入画,或能增其庄重。只是碧桃愚钝,笔力浅薄,让老夫人见笑了。”
老夫人闻言,微微颔首,手指又拨动了一颗佛珠。
“篆籀笔意……倒是有几分见识。初学能有此悟性,已是难得。这幅《观音宝相》,笔法虽嫩,气韵却静,心诚则灵,算你有心了。”
这已是极高的评价了,尤其是出自向来严苛的老夫人之口。
碧桃心中大定,再次深深下拜。
“多谢老夫人谬赞。碧桃定当继续勤勉,不负老夫人期许。”
老夫人“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那幅画,又看了看低眉顺眼却隐隐透出一股沉静韧劲的碧桃,沉默片刻,忽然道。
“这幅画,便留在佛堂吧。李嬷嬷,收起来,改日让人配上合适的绫边。”
“是,老夫人。”
李嬷嬷连忙应下,上前小心地将画卷起。
留下画作,这几乎是一种无声的认可,甚至可以说是赏脸了。
薛林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看向碧桃的目光更加柔和。
三夫人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老夫人似乎因为这幅画,心情好转了一些,对三夫人的那股凌厉的怒气也消散了不少。
她重新端起茶盏,语气平淡地对薛林氏道。
“老大家的,你既认了她,便好好教导。女儿家,知书达理,有些才情傍身是好事,但最要紧的还是品性德行,莫要本末倒置。”
“是,母亲,儿媳谨记。”
薛林氏连忙应道。
她又斜了一眼二夫人。
“好了,你们少在我跟前说这些漂亮话。”
她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我还没老糊涂,该明白的都明白。今日就到这里,我乏了,都出去吧!”
老夫人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重新捻动佛珠,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三位夫人连忙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佛堂,秋日明亮的阳光有些刺眼。
薛林氏轻轻舒了口气,但眉头并未舒展。
二夫人依旧是一脸温婉,甚至上前轻轻扶了薛林氏一下,低声道。
“大嫂受累了,母亲今日火气是大了些。”
薛林氏淡淡看了她一眼,只道。
“有劳二弟妹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