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阳的决定，像一颗冷水滴进了滚油锅。
当他把婉拒部委设计院、首都研究院以及那家神秘军工单位的消息，首先告知了学校领导和一直关心他的张卫国工程师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你……你都拒绝了？”校长猛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手指都有些发颤，指着桌上那几份他视若珍宝的邀请函复印件，“向阳！你知道这是什么级别的单位吗？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你这是……你这是糊涂啊！”
张工倒是沉得住气，但花白的眉毛也紧紧锁在一起，他深吸一口烟斗，缓缓吐出烟雾，目光锐利地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得过分的年轻人：“给我个理由。别跟我说那些虚头巴脑的，我要听真话。”
林向阳迎着两位长辈难以置信的目光，语气沉稳，一字一句道：“校长，张工，我很感激这些单位的看重。但我觉得，我的路不在那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不那么像一时冲动。
“部委设计院，项目宏大，但层级太多，我一个刚毕业的技校生进去，恐怕三年五年都摸不到核心，只能画画边角料的图纸。首都研究院是好，可他们更看重论文和前沿理论，我这个人，更习惯跟机器和线路打交道，喜欢解决车间里实实在在的问题。至于军工单位……”他摇了摇头，“责任太重，规矩也太多，我性子散漫，怕适应不了。”
“那你想去哪儿？”校长几乎是在吼了，“难道还有比这些更好的地方？！”
林向阳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了一份略显朴素的接收函，轻轻放在桌上。
“我决定，回老家的市工业局，技术研究所。”
“什么？！”校长一把抓过那份接收函，眼睛瞪得溜圆，“工业局……技术研究所？那……那不就是个负责下面小厂子技术革新、修修补补的单位吗？你父亲好像就在那里看仓库吧？林向阳！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明珠暗投！是浪费你的天赋！”
张工也放下了烟斗，身体前倾，语气沉重：“向阳，我理解你可能想离家近些，照顾父母。但男子汉志在四方，为了更好的发展平台，暂时的分别值得。你那个继电器模型展现的潜力，放在那种地方，根本施展不开！那里能给伱什么？老旧的车床？过时的技术？你那些巧思，最后可能就用在帮街道工厂改进一台冲床的电路上！”
面对几乎是指着鼻子的痛心疾首和质疑，林向阳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他只是等校长和张工的情绪稍微平复，才继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校长，张工，你们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觉得，技术的高低，不在于它在多么顶尖的实验室，而在于它能不能真正用起来，解决实际问题。”
“我是在工业局大院长大的，我知道那里的机器有多老，技术有多落后，下面的小厂子为了一个简单的自动化改造，可能要求爷爷告奶奶，还找不到人解决。部委的项目是关乎国计民生，很重要。但那些遍布全国、吸纳了最多工人就业的中小工厂，它们的生产效率提升、工作环境改善，难道就不重要吗？”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高楼大厦起于基石。我觉得，我的知识，在那里能最直接地转化为生产力，惠及我们那一方水土和厂子里成千上万的老师傅、小徒弟。这比在庞大的项目里当一个无声的螺丝钉，或者写几篇束之高阁的论文，对我来说，更有意义。”
“可是……”校长还想再劝。
林向阳却微微躬身：“校长，张工，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栽培和爱护。路，我想自己选。是对是错，让我自己走一遭吧。”
他态度坚决，去意已定。
消息传开，在同届毕业生中更是引发了轩然大波。
“林向阳疯了？部委不去，回那个小地方？”
“听说他爹就是个看仓库的，他回去能有什么出息？”
“怕是脑子进水了，以后有他后悔的！”
“说不定是知道自己水平不够，去了大城市露怯呢？”
嘲讽、不解、惋惜，各种声音充斥耳边。林向阳却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岿然不动。他默默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箱子专业书籍和笔记，还有那个被他用软布仔细包裹好的继电器模型。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在一个清晨，踏上了返回家乡的绿皮火车。
车轮哐当，窗外熟悉的农田、村庄逐渐映入眼帘。离家越近，他的心反而越安定。
当风尘仆仆的林向阳提着行李，站在家门口时，正在院子里收拾杂物的林父林母愣住了。他们早已从儿子之前的信中知道了他拒绝了那些“大单位”的事情，心里又是骄傲儿子的志气，又是担忧他未来的前程。此刻看到儿子真的回来了，心情复杂难言。
“爸，妈，我回来了。”林向阳放下行李，脸上露出了这段时间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
林母眼圈一红，上前拉住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瘦了……”
林父则沉默地接过他沉重的书箱，掂了掂分量，叹了口气，又像是松了口气：“回来了，就好好干。”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略显陈旧的木桌旁，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林向阳才详细地向父母解释了自己的选择。
“……爸，妈，不是儿子不想往高处走。只是我觉得，技术这东西，扎根本土，才能长得结实。咱们市里那么多厂子，机床老了，电路旧了，效率低下，工人辛苦。我在研究所，就能直接下去帮他们改，哪怕只是让一台老车床省电一点，让一个工位的效率快一点，那也是实实在在的贡献。”他看向父亲，“爸，您在工业局待了一辈子，最清楚下面的厂子需要什么。”
林父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儿子坚定而清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却又比那时的自己，多了份清醒和笃定。他最终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你想清楚了，就行。研究所……虽然庙小，但事在人为。”
林母则更关心实际：“那……研究所待遇怎么样？听说效益不太好……”
“妈，放心吧，饿不着。而且，”林向阳笑了笑，眼神里闪烁着某种光彩，“我相信，只要能把事做好，把技术真正用起来，无论是单位还是我个人，都不会差。”
他没有说的是，弟弟林风在最近的回信中，对他的选择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甚至隐约提到，未来或许有一些“小项目”，需要他在基层研究所这个位置上，才能更方便地配合和落地。这更坚定了他的信念。
几天后，林向阳正式到市工业局技术研究所报到。
研究所藏在一个种满了梧桐树的老院子里，一栋斑驳的三层苏式红砖楼，门口挂着的木牌字迹都有些模糊。里面的设备大多陈旧，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旧纸张和一丝慵懒的气息。同事们多是些上了年纪、等着退休的老技术员，或者是一些没什么干劲的年轻人。
对于林向阳这个拒绝了“大好前程”、主动跑回来的“傻子”，众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所长是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工程师，姓周。他接待林向阳时，语气带着歉意和无奈：“向阳啊，欢迎你来。不过……咱们所的情况，你可能也知道，经费紧张，项目也都是些小打小闹，怕是埋没了你这省城技校的高材生啊。”
林向阳只是平静地回答：“周所长，没关系。有活干就行，我不挑。”
他被分配到一个靠窗的旧办公桌，配了一台老掉牙的图板和一些最基本的工具。环境简陋，与他之前在省城接触到的不可同日而语。
但林向阳没有丝毫气馁。他放下行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抱怨，而是拿起抹布，将自己的办公区域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然后将带来的书籍和笔记整齐码放好，最后，将那个用软布包着的继电器模型，郑重地放在了桌子最显眼的位置。
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结构精巧的模型，与周围陈旧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一个沉默的宣言。
他推开窗，窗外是老旧的厂房和熟悉的街道，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机器轰鸣声。
林向阳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工业气息的空气，目光沉静而专注。
这里，就是他的基石。他要用双手，从这里开始，一砖一瓦，构筑他理想中的工业图景。惠及一方，并非虚言，而是他选择并决心践行的道路。未来的挑战很多，但他心之所向，素履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