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阳回到工业局技术研究所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近乎凝滞的小天地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惋惜、不解、乃至一丝看笑话的意味,在那些端着搪瓷缸、等着混到退休的老技术员之间悄然流动。一个省城技校的尖子生,拒绝了部委、研究院的锦绣前程,跑回这个清水衙门,图什么?怕是外面混不下去了吧?
这些闲言碎语,偶尔也会飘进林大山的耳朵里。他依旧沉默地守着他的仓库,擦拭着那些蒙尘的旧零件,登记着物资的进出,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下班回家后,饭桌上,他破天荒地多问了儿子几句所里的情况。
“……所里,周所长给你安排具体工作了?”林大山扒拉着碗里的饭,状似随意地问。
林向阳放下筷子,神情平静:“周所长人不错,就是所里……没什么硬任务。这两天就是帮着整理些旧图纸,归档技术资料。”
林母在一旁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看了看丈夫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林大山沉默地咀嚼着,良久,才“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林大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工业局家属院后面那排更老旧的平房区。他敲开了一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身材干瘦、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和机油混合的气味。他是工业局退休的老技师,姓赵,一手钳工、电工技术在整个系统都闻名,脾气倔,但极其爱才。林大山年轻时曾跟他学过徒,算是有半师之谊。
“师傅。”林大山喊了一声,语气带着难得的敬重。
赵老头看清是他,哼了一声,侧身让他进来:“稀客。听说你家那小子回来了?还进了研究所?”
屋里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各种自制工具,桌上摊着未完成的机械图纸。林大山在硬木椅子上坐下,直接说明了来意:“是,回来了。那孩子……拧,放着好地方不去,非要回来。”
赵老头眯着眼,点燃一支廉价的香烟:“为啥?图清闲?”
“不是。”林大山摇头,将林向阳那番“高楼起于基石”、“知识惠及一方”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甚至语气都模仿了儿子的平静和坚定。
赵老头听着,烟雾缭绕中,锐利的眼神微微闪烁。他没评价林向阳的选择,反而问林大山:“你呢?你怎么想?觉得他傻?”
林大山沉默了片刻,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他想起儿子离家去省城前,在昏黄灯光下熬夜画图的样子;想起他毕业答辩回来,抱着那个继电器模型,眼中闪烁着的光芒,那是一种他从未在研究所那些老油条眼中见过的、纯粹的对技术和创造的热爱。
“我起初也觉得他傻。”林大山声音低沉,“可后来想想,或许……是我们这代人,被规矩和层级框得太久了。那孩子眼里有光,心里有火,他想走的路,可能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他抬起头,看向赵老头:“师傅,所里那潭水,您也知道。我怕他待久了,那点光和火,慢慢就磨没了。他需要机会,需要能让他施展手脚的地方。”
赵老头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所以,你找我这个退休的老头子,有什么用?”
“师傅,您虽然退了,但局里、所里,不少骨干都是您徒子徒孙,您说话,还有人听。”林大山目光恳切,“向阳那孩子,底子扎实,肯钻,不是那眼高手低的。他那份毕业设计,省里的张工都说是‘绝佳’。能不能……请您帮着看看,给牵个线,搭个桥?不用特殊照顾,就给个能干事的机会就成。”
赵老头没立刻答应,只是慢悠悠地抽着烟,直到烟蒂烧尽。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从里屋拿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套擦得锃亮、保养得极好的精密工具。
“这套家什,跟了我三十年。”赵老头摩挲着工具,语气带着追忆,“手艺人有手艺人的规矩,东西传给懂它、惜它的人。明天,让你家小子带着他那个什么‘继电器模型’,来我这儿一趟。”
林大山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师傅要亲自考较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二天,林向阳带着他的宝贝模型,跟着父亲来到了赵老头家。他没有丝毫紧张,就像面对省城的答辩老师一样,沉稳地讲解,演示,回答赵老头一个比一个刁钻、甚至有些故意为难的技术问题。从继电器触点材料的选用到Rc延时电路的参数计算,从机械结构的应力分析到整个控制逻辑的优化可能……
赵老头听着,看着,偶尔插话问几句,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直到林向阳全部演示讲解完毕,他才拿起那套珍藏的工具,递到林向阳面前。
“试试手感。”
林向阳微微一愣,双手接过,掂了掂分量,手指拂过冰凉的金属表面,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内行人才懂的欣赏和郑重。
赵老头看在眼里,脸上那层严厉的冰壳,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他点了点头,对林大山说:“是个好苗子。心思正,底子厚,手也稳。比所里那些混日子的强多了。”
他转向林向阳,语气依旧硬邦邦,却带着认可:“小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技术,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你想扎根基层,想法不错,但光有想法不行,得有事干。”
几天后,工业局内部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人事和资源调整。在赵老头和一些被林大山私下拜访、同样惜才的老同志的联名建议和推动下,局里经过讨论,决定在技术研究所内部,试点成立一个“特别项目组”。
任命文件下发到研究所时,周所长都吃了一惊。文件明确,这个项目组由林向阳牵头,负责面向局下属中小型工厂的“低成本、高效益”自动化与技术改造项目攻关。组员由林向阳在全局范围内挑选三名年轻技术骨干,项目经费单列,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直接对局技术科负责,某种程度上绕开了研究所原有的僵化流程。
这无疑是在沉寂的研究所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林向阳拿到文件时,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看向父亲,林大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却蕴含着千钧之力:“路,给你蹚开了一点。能走多远,看你自己的本事。”
挑选组员时,林向阳没有选那些有背景或者会来事的,而是直奔几个在局里以“技术痴”、“闷葫芦”出名,但公认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一个是负责设备维修、对各类机床电路烂熟于心的电工小王;一个是学机械出身、喜欢鼓捣模型和改良工装夹具的小李;还有一个是刚从专业院校分配来、对微机控制感兴趣却苦无实践机会的大学生小陈。
当他向这三人发出邀请时,反应各异。小王挠着头,憨厚地说:“只要能捣鼓机器,跟您干有劲!”小李眼睛发光:“早就想真刀真枪干点事了!”小陈则有些犹豫,但听到林向阳描述的项目前景和能接触到的实际控制系统后,也咬牙点了头。
“特别项目组”就在研究所二楼角落一个闲置的、堆满旧资料的房间里成立了。林向阳带着三个组员,花了两天时间,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搬来了几张旧桌椅,拉来了临时线路,墙上挂起了巨大的白板。
成立当天,林大山来了,默默地帮他们抬了一张沉重的旧绘图桌上来,放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环顾了一下这个虽然简陋却焕发着生气的“新”办公室,目光在儿子和那几个同样眼中带着光的年轻人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离开了。
林向阳站在门口,看着父亲微微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中暖流涌动,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回到房间中央,看着面前三位充满期待的组员,以及桌上那份盖着红头文件的任命书,还有被他重新摆在显眼位置的继电器模型。
“我们的第一个项目,”林向阳的声音清晰地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开拓者的决心,“就从改造农机厂那台老掉牙的自动送料机开始。目标很简单,用最低的成本,让它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故障率降低一半。”
窗外,是熟悉的城市景象,机器的轰鸣声隐约可闻。在这间刚刚诞生的“特别项目组”办公室里,一股崭新的、充满活力的技术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林向阳知道,这是父亲用他沉默如山的方式,为他撑起的一片天。他必须,也一定能在这片天空中,翱翔出属于自己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