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悬在天上,洒下点稀薄的暖意,却驱不散四合院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透出的寒气。秦淮茹的身子将养了十来天,虽然走路做事还不敢太使力,脸色却比之前那吓人的惨白多了些活气。只是这活气里,又添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沉静,像是被那场大病淘洗过一遍。
她对着家里那块模糊不清的水银镜子,仔细拢了拢鬓角,把身上那件最体面的、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抻了又抻。镜子里的人,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和辛劳刻下的印记。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转身出了门,脚步还有些虚浮,却走得很稳。
她没有去车间,也没有在院里停留,而是径直走向前院,敲响了李家(李秀兰家)的门。李秀兰是街道上的积极分子,负责妇女工作和扫盲班的事情。
开门的是李秀兰本人,她看到门外的秦淮茹,有些意外:“淮茹?你身子好些了?快进来坐,外面冷。”
秦淮茹跟着进了屋,双手有些局促地交握在身前,指节微微泛白。她在李秀兰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下意识地挺直,像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李大姐,我……我好了,多谢您惦记。”她先客气了一句,然后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认真,“李大姐,我今天来,是想……想求您个事儿。”
“什么事?你说,能帮的我肯定帮。”李秀兰给她倒了杯热水,语气温和。
“我……我想参加咱们街道办的扫盲班。”秦淮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有,我听说,除了缝纫,街道有时也组织学点别的,比如……比如怎么照顾病人,就是基础的护理知识什么的。我……我能一起学吗?”
这话说完,她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拉扯着三个孩子,厂里的活计都忙不过来,突然跑来要学文化、学护理,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异想天开,甚至是不安分。
李秀兰确实愣了一下。她认识秦淮茹多年,知道这是个能吃苦、能忍事的女人,但更多的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顺从和麻木。主动提出要学东西,尤其是学文化,这在她印象里还是头一遭。
“淮茹,你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了?”李秀兰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关切地问,“厂里活不轻省,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学文化费脑子,也耗时间,你身体才刚好,能吃得消吗?”
秦淮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羞涩,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决心:“李大姐,我晓得难。就是……就是这次生病,躺在医院里,我想了很多。”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要不是向阳兄弟懂,送医及时,我可能就……就没了。”
她顿了顿,用力抿了抿嘴唇,继续道:“我躺在那里就想,我不识字,不懂道理,连自己生了啥病都不知道,除了硬扛和瞎信,一点办法都没有。以前总觉得,能把孩子拉扯大就行,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不想以后孩子生病了,我也只能跟着瞎哭;不想厂里机器出了啥小毛病,我连个说明书都看不懂;更不想……不想再像这次一样,把命交给运气。”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指上,声音渐渐坚定起来:“我想认字,想明理,想学点真本事,哪怕一点点也好。缝纫我能做,但我想再多学点,护理……照顾人,我觉得我用得上。李大姐,我不怕吃苦,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有的。求您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这是学费,要是不够,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补上。”
李秀兰看着秦淮茹眼中那簇虽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看着她手里那点微薄却代表着全部诚意的“学费”,心里被触动了。她想起了林向阳之前跟她提过一句,说贾家那孩子(棒梗)最近知道上进了,看来这变化,不止在棒梗一个人身上。
“快把钱收起来!”李秀兰把秦淮茹的手推了回去,语气变得郑重,“淮茹,你有这个心,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街道办扫盲班,就是为了帮助像你这样的工友和家属!不收钱!只要你想学,随时欢迎!”
她拉着秦淮茹的手,热情地说:“扫盲班下周一晚上就在居委会那边开课!教认字,也教简单的算术。至于护理知识……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卫生院请个护士同志,抽空来给大家讲几次基础课,量量体温、包扎个小伤口什么的,这个应该没问题!”
秦淮茹听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更没想到李秀兰会这么支持。她紧紧握住李秀兰的手,哽咽着:“李大姐……谢谢,谢谢您……”
从李家出来,腊月的风刮在脸上,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秦淮茹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但她心里却仿佛透进了一线光。
她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一定很难。要克服识字的枯燥,要挤出宝贵的时间,可能要面对婆婆的不解和冷言冷语。但她不怕。这次从鬼门关爬回来,她好像把那个只会隐忍、被动承受的旧自己,丢在了医院里。
求学,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抓住一点点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可能,是为了让孩子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努力站直了的母亲。
她迈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加坚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