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紫宸殿内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压抑。
龙椅空悬，垂帘之后，太后的身影端坐。珠帘晃动，映着她保养得宜却难掩疲倦的面容。今日并非大朝，而是太后召集的辅政重臣会议。帘前设座，燕王赵珩、齐王赵璋、楚王赵琮，以及新任首辅李阁老、枢密使张公等数位重臣分列左右。
“陛下的病情，太医院可有新说法？”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新任太医院院判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太后，经连日会诊，陛下所中之毒已基本辨明。此毒名为‘牵机引’，乃取南疆数种罕见毒虫涎液，配以西域乌羽草之根，经九蒸九晒炼制而成。其性极阴，初时无色无味，混于饮食熏香中难以察觉，积于五脏，缓慢侵蚀。中毒者初时只是精神倦怠，体虚畏寒，与寻常风寒无异。待得积重难发，遇急怒惊扰，便如引信点燃，顷刻间脏腑受损，咳血惊厥，凶险异常。”
殿内一片沉寂。这“牵机引”的名头，在场几位老臣隐约听过，据说是前朝后宫争斗时出现的秘毒，早已失传，没想到竟重现于世。
太后沉默片刻，缓缓道：“既是‘牵机引’，可有解法？”
“幸得陛下洪福齐天，中毒虽深，却未入膏肓。”院判谨慎道，“臣等翻遍古籍，寻得一古方，名曰‘金阳返照汤’。需以百年以上野山参为君，辅以天山雪莲、东海珍珠粉、百年茯苓等珍稀药材，再佐以特殊手法驱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其中一味药引，极为难寻。”院判额头冒汗，“需‘生长于极寒之地、背阴向阳处、每年只在惊蛰前后三日开花的龙涎草’新鲜汁液三滴为引，方能激发药性，拔除阴毒。此草只存于古籍记载，近百年来无人得见。”
此言一出，众人皆皱眉。这药引条件如此苛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齐王赵璋忽然开口：“太医院难道就没有替代之物？或者……此毒既为萧景玄所下，其府中或党羽处，会不会藏有解药？”他语带试探，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赵珩。
赵珩神色不变，淡淡道：“萧府已彻底搜查，并未发现此毒或解药。倒是搜出不少与海外邪教往来的证据，其中提及一些诡异的药方和祭祀之物。不知这‘牵机引’，是否也与那‘祸斗’邪教有关。”他将话题巧妙引开，既回应了齐王，又再次强调了“祸斗”的威胁。
太后眸光微动：“海外邪教？萧景玄竟敢勾结此等妖邪？”
“确有铁证。”赵珩示意，沈墨立刻呈上部分筛选过的证据副本——那些用特殊符号书写、带有火焰标记的信件和邪异仪式图录的拓片。
珠帘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显然，这些超越常规政治斗争范畴的邪异内容，令见惯风浪的太后也感到了寒意。
楚王赵琮适时开口，语气忧虑：“如此看来，这‘祸斗’邪教所图非小，竟能渗透到朝堂中枢，毒害君父！燕王兄虽铲除萧逆，但此等妖邪根在海外，若不彻底铲除，恐遗祸无穷啊！”他看似赞同赵珩，却将“渗透到朝堂中枢”几字咬得略重，隐隐暗示皇宫内部可能仍有隐患，而负责宫禁安全的赵珩，似乎难辞其咎。
赵珩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平静回应：“楚王弟所言甚是。正因如此，本王已下令皇城司、内侍省彻查所有可能与萧逆及海外有牵涉的人员，并加强宫禁，父皇的饮食药物更已由太后亲自指定之人经手，三重查验。至于海外邪教，”他转向太后，拱手道，“儿臣已命明州、泉州水师加强巡弋，侦缉其巢穴‘鬼怒岛’。待父皇龙体康泰，朝局稳定，必当兴王师，跨海犁庭，以绝后患！”
这番话既回应了楚王的暗指，又展现了担当与远略，更将最终决策权归于太后和康复后的皇帝，姿态无可挑剔。
太后沉吟良久，才缓缓道：“燕王思虑周详。陛下龙体为重，太医院需倾尽全力，寻访‘龙涎草’或其他可行之法。至于海外邪教……”她顿了顿，“枢密院与兵部，需拿出一个详尽的应对方略来。水师巡弋可先行，但跨海用兵，牵涉甚广，需慎之又慎。”
她目光扫过帘外诸人：“如今陛下病中，朝堂初定，最需上下同心，稳定为要。诸位都是社稷栋梁，当以国事为重，摒弃私心，共度时艰。哀家在宫里看着，谁若在这个时候再兴波澜，莫怪哀家不念情分。”
这话既是敲打，也是定调。齐王、楚王面色微变，低头称是。李阁老等重臣也纷纷附和。
赵珩知道，太后这是在用她的权威暂时压下了可能的内斗，并将焦点转移到了救治皇帝和应对“祸斗”上。这对他而言，是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儿臣（臣等）谨遵太后懿旨！”众人齐声道。
会议散去，赵珩走出大殿，阳光刺眼。他知道，太后暂时的平衡只是权宜之计。齐王、楚王不会甘心，朝中观望者大有人在。而“龙涎草”的难题，更像一个悬在头顶的利剑。必须尽快找到解毒之法，同时，对“祸斗”的侦查和防御，一刻也不能放松。
凉州，地下囚室。
“癸七”的状态比之前更显萎靡，但眼神中那种死士的戾气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空洞和细微的恐惧。连续的心理攻势、组织抛弃的现实、以及林惊雪偶尔透露的关于“祸斗”邪异教义的片段，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瓦解他最后的坚持。
林惊雪没有亲自审问，而是让莫先生主攻，自己则在隔壁通过窥孔观察。莫先生今天没有带任何刑具或文书，只是拿着一把普通的陶壶，给“癸七”倒了一杯清水。
“喝点水吧。凉州干燥。”莫先生语气平淡，如同闲话家常，“这几日，你可曾想过，你们信奉的‘祸斗真神’，究竟要给你们什么？永恒的力量？无尽的权柄？还是……像萧景玄那样的下场？”
癸七捧着水杯，手微微发抖。
“萧景玄死了，死得很不体面，七窍流血，像条野狗。”莫先生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癸七心上，“他死前，喊着‘鬼怒岛’、‘祭’、‘小心火’。他是你们‘祸斗’在中原最大的依靠，对吧？可结果呢？‘真神’救他了吗？还是说，他本身，也不过是‘真神’计划中的一部分……或者，一件用完即弃的‘祭品’？”
“不……主人他……他是尊者……是真神选中的……”癸七喃喃反驳，却虚弱无力。
“尊者？”莫先生嗤笑，“那你知道，像你这样的‘癸’字队，在‘祸斗’里有多少吗？知道除了‘癸’字，还有‘甲’、‘乙’、‘壬’等其他序列吗？知道你们拼死取得的那些图纸，最终会用在什么地方吗？是用来武装你们，让你们变得更强大，还是……成为‘大祭’中某件‘神器’的组成部分，或者干脆就是‘祭品’的一部分？”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癸七眼神剧烈晃动。他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服从命令，服用“狂血丹”，完成任务或玉碎。组织的结构、图纸的最终用途，远非他这个层级所能知晓。
莫先生观察着他的反应，话锋一转：“你可知道，我们大宋的太医院，已经查出皇帝陛下所中之毒，名为‘牵机引’？此毒炼制之法，据古籍记载，与南疆巫蛊、西域秘术有关，其中几味配料，甚至需要海外特有的毒虫。你说，这毒……会不会也与你们‘祸斗’有关？毕竟，你们的‘鬼面’主人，似乎对用毒和控制人，也很在行。”
癸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极度的惊骇！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咬住。
隔壁的林惊雪眼神一凝。有戏！癸七这个反应，说明他至少听说过“牵机引”，或者知道组织在用毒方面的某些秘密！
莫先生不紧不慢，又给他添了点水：“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们迟早会查清楚。只是到时候，所有参与谋害皇帝的人，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你的家人呢？就算他们在扶桑，我大宋天兵一旦跨海，又能躲到哪里去？萧景玄权倾朝野，尚且满门倾覆，何况你们？”
诛九族！家人！癸七的心理防线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我说……我说……我知道的不多……但……但我听队长醉酒后提过……‘神引’……对，是‘神引’！他说过，有一种叫‘神引’的药，无色无味，能让人慢慢虚弱，最终沉睡不醒……是……是用来对付最难对付的敌人，或者……或者为‘大祭’准备‘安眠的祭品’……我不确定是不是‘牵机引’……但‘鬼面’主人身边，确实有个神秘的药师，我们都叫他‘毒菩萨’……他……他常年戴着面具，不说话，只用手势……他配置各种药物，包括‘狂血丹’……还有……还有给‘特殊祭品’用的药……”
“毒菩萨”、“神引”、“安眠的祭品”……林惊雪快速记下这些关键词。皇帝所中之毒，极有可能就是这“神引”，而来源便是“祸斗”的药师“毒菩萨”！这直接将谋害皇帝的罪名，与“祸斗”邪教紧密相连！
“那个‘毒菩萨’，现在何处？在鬼怒岛吗？”莫先生追问。
“不……不知道……他很神秘，很少露面……可能……可能随主人行动……也可能在……在‘鬼市’的秘坊里……”癸七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但……但‘大祭’需要他！血月之夜前，他一定会出现在神居！因为……因为最后一步‘启灵’，需要他配置的最强烈的‘神药’，给……给‘主祭者’和‘神器’……”
血月之夜！大祭！启灵！
林惊雪心中警铃大作。看来“祸斗”的“大祭”已进入最后准备阶段，而“毒菩萨”是关键人物之一。若能捕获此人，或许不仅能找到“牵机引”的更多线索或解药，更能重创“祸斗”的核心计划！
她立即离开观察室，回到书房，提笔给赵珩写密信。除了汇报审讯新获，她特别强调：“‘毒菩萨’或为破解陛下所中之毒关键，亦为‘祸斗’大祭核心人物。请殿下密令沿海力量，全力侦查此人下落，尤需关注‘鬼市’及往来鬼怒岛之可疑船只。若有机会，或可设计擒之。另，据其供述，‘大祭’将在‘血月之夜’于‘鬼怒岛’举行，‘启灵’需特殊‘神药’，恐有惊天变故，万不可掉以轻心。”
写罢，她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凉州一切如常，然山雨欲来之感日重。殿下身系社稷，尤需保重。寻药之事，可有进展？若有需凉州效力处，万勿见外。”
汴京，燕王府。
赵珩同时收到了来自凉州的密信和太医院的最新汇报。
林惊雪信中关于“毒菩萨”和“神引”的信息，让他精神一振。这为追查皇帝中毒真相提供了明确方向，也印证了“祸斗”的触角确实已深入宫廷。他立即下令，让陈镇在沿海的调查重点，转向寻找一个“常年戴面具、被称为‘毒菩萨’的药师”，并严密监控“鬼市”一切与药材、毒物相关的交易和人员流动。
同时，太医院的汇报却不容乐观。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连同从民间重金礼聘的几位用毒高手，经过连日钻研，对“牵机引”的古方进行了反复推敲和实验。
“殿下，古籍所载‘金阳返照汤’确实对症，然‘龙涎草’药引，实乃点睛之笔，不可或缺。”太医院院判眉头紧锁，“臣等尝试以百年灵芝、朱砂、雄黄等阳性大热之物替代，或可暂时压制毒性，延缓恶化，但无法根除，且久服恐伤及陛下本就虚弱的元气。而‘龙涎草’……臣翻遍药典，问遍南北药商，甚至托人询问海外番商，皆言此物或许只存于传说之中。”
赵珩心往下沉：“难道就毫无办法？”
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迟疑道：“或许……还有一个思路，只是……太过凶险，且未有先例。”
“但说无妨。”
“此毒阴损，积于五脏。‘金阳返照汤’的原理，是以至阳之力，辅以珍药固本，强行将阴毒‘逼’出。若无‘龙涎草’激发药性，至阳之力不足，则逼毒不成，反伤自身。”老太医缓缓道，“老朽思及，或许可用‘外引’之法。”
“何为外引？”
“寻一物，其性至阳至烈，能吸引或中和‘牵机引’之阴毒，将其从陛下体内‘引出’，转移至他处。然后，再以温和方药调理陛下身体。”老太医道，“只是，此‘外引’之物，需满足数个条件：其一，其阳烈之性，需远超寻常药物；其二，需能与人体气血产生某种联系，方能引毒；其三，引毒过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毒未引尽，陛下便可能……且那作为‘外引’的载体，无论是何物，恐也将被阴毒侵蚀，生机断绝。”
殿内一片寂静。这方法听起来更像是以命换命，而且成功率极低。
赵珩沉默良久，问道：“可有符合条件的‘外引’之物？”
老太医摇头：“难。百年火龟甲、地心炎玉髓等物，或可一试，但皆为世间罕有，一时难觅。且即便找到，引毒之法、时机、用量，皆需精准把握，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希望似乎再次渺茫。就在这时，一名王府属官匆匆而入，呈上一封密信，低声道：“殿下，泉州陈镇急报！”
赵珩展开一看，眼中精光一闪。陈镇在信中说，根据对“鬼市”的持续监控和重金收买的线报，近日有一艘形制特殊的快船曾秘密靠泊某处荒滩，卸下数箱货物，由一队神秘人接走。线人隐约听到接货人提及“菩萨所需”、“月圆之前务必送到”等语。陈镇已派人暗中追踪那队神秘人，怀疑其目的地可能是内陆某处隐秘据点，或与“毒菩萨”有关！
“月圆之前……”赵珩心中计算，“距离下一个月的月圆之夜，还有不到二十日。血月之夜，通常也在满月前后……时间紧迫了。”
他立刻回信陈镇：“不惜一切代价，追踪到底，务必查明‘毒菩萨’下落或货物最终去向。若有机会，可尝试接触或擒拿相关人员，但首要确保自身隐蔽，不可打草惊蛇。若有发现，即刻回报！”
放下笔，赵珩走到窗前，望向皇宫方向。父皇的病，朝堂的暗流，“祸斗”的威胁，如同几座大山压来。但林惊雪在凉州的努力，陈镇在沿海的进展，似乎又在黑暗中透出些许微光。
他想起林惊雪信末那句关切的询问和“若有需凉州效力处，万勿见外”，冷硬的心底掠过一丝暖意。他提笔回信，除了告知太医院的困境和陈镇的新线索，最后写道：“药石之难，在心不在物。京中诸事，珩自当之。凉州乃西北屏藩，学院更系军国未来，托付于卿，吾心甚安。风波虽恶，然吾与卿南北守望，何惧之有？惟愿卿亦善加餐饭，勿过劳神。待得云开雾散，必有把酒言欢之日。”
南北守望，何惧之有。这既是信念，也是承诺。
夜色渐深，汴京与凉州，两处灯火依旧长明。一场与时间赛跑、与邪魔较量的战斗，在朝堂、在江湖、在海上，悄然进入最紧张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