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重新亮了,火苗跳了一下,屋子里的影子跟着晃。王皓睁开眼,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桌上。
“别盯着门了。”他说,“都坐下。”
没人动。雷淞然还靠着墙,手搭在枪套上。李治良坐在角落,木箱抱在怀里,指头抠着箱子边。史策贴在窗框边,耳朵对着外面。合文俊枪横在胸前,张驰刀放在腿上,闭着眼。
王皓没催,自己先坐到破桌子前,伸手从衣服夹层里摸出一张纸。纸很旧,边缘卷着,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还有几个看不懂的符号。
他把地图摊开,压在烟斗底下,免得被风吹走。
“这是我昨晚想出来的路。”他说,“咱们不能等命令到了才动,得先把脚该往哪儿迈搞清楚。”
雷淞然终于挪了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你说吧,往哪走?我早憋不住了。”
李治良也慢慢爬过来,蹲在桌子边上,眼睛盯着地图,但一个字也不认得。
王皓用烟斗铜头点了点图上的红线:“这条道,清末就没人走了。现在长满了刺,但骡子能过。我查过县志,它通巴东渡口,那边有个熟人,能接应我们。”
“熟人可靠吗?”史策问。
“靠不靠谱我不知道。”王皓说,“但我欠他一条命。十年前他在江边捞起我,那时候我还泡在水里半死不活。这种人,一般不会坑你。”
史策没再问,掏出罗盘放在桌上,对了对方向。
王皓继续说:“咱们要是走官道,肯定撞上佐藤的人。码头、城门、电报局,全被他们盯死了。德租界的地下管道也不安全,克劳斯那地方昨天就被狗叫惊过,说明有人踩过线。”
“所以只能走野路?”合文俊抬头。
“对。”王皓点头,“第一段,出巷子左拐,绕火柴厂废墟,沿排水沟走三百步。第二段,翻矮墙,进乱葬岗后面的松林,找一棵歪脖子柏树——树皮剥了一半,像被雷劈过。第三段,顺着坡下去到河滩,船会在那儿等。”
“三百步是多远?”李治良小声问。
“你走一步,我量过,大概七尺。”王皓说,“三百步就是两千一百尺,差不多一里地。不快不慢走,十五分钟能到。”
李治良低头数了数自己的鞋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那你呢?”雷淞然问,“你跟谁走?”
“我陪李治良走前头。”王皓说,“他数步子,我听着。你断后,听见不对劲就吹哨,两短一长,明白吗?”
“明白。”雷淞然摸出口袋里的铁皮哨子,在手里转了圈。
“史策拿罗盘定方向,风向偏南,正好帮我们遮味。”王皓看向她,“你走在中间,随时调整路线。”
史策点点头,把罗盘收进怀里。
合文俊用枪杆在地上比划:“松林那段最容易埋伏。树密,视线差,敌人可以趴树上打黑枪。”
“我知道。”王皓说,“所以你和张驰一人一边,扫两边林子。张驰用刀背敲树,震落树叶,看有没有人藏上面。合文俊枪口压低,专打小腿。”
张驰抽出刀,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形:“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最容易卡人。得派人先探。”
“我去。”合文俊说,“枪比刀快。”
“不行。”王皓摇头,“你是火力手,不能当探路的用。让蒋龙去,他轻,翻墙像猫。”
“蒋龙不在。”雷淞然提醒。
王皓一顿,咬了下牙:“那就李木子。他赶车听蹄声都能分出几匹马,耳朵灵。”
“李木子也不在。”雷淞然又说。
屋里静了一下。
“操。”王皓骂了一句,“全靠我自己记是吧?”
雷淞然咧嘴笑了:“你不是最会算嘛,龟儿子咧。”
王皓瞪他一眼:“再喊一声四川话,我把你塞排水沟里拖三百步。”
雷淞然缩脖子:“我不说了还不行。”
王皓揉了揉眉心,继续讲:“总之,进了松林别停,也别回头。听见枪响就往前冲,别管是谁中弹。只要人没死透,就拖着走。河滩见不到船,也不能散。等天黑再动。”
“要是船没来呢?”李治良问。
“那就游过去。”王皓说,“反正水不深,顶多淹到脖子。”
李治良咽了口唾沫,没再问。
史策忽然开口:“这标记,像是楚国‘鬼门引’。”
“是。”王皓点头,“古人修这条路,专躲兵灾。现在我们也算逃难的百姓了。”
“还挺有文化。”雷淞然嘟囔。
“你要不想听,现在就可以走。”王皓说,“门口不锁。”
雷淞然立刻闭嘴。
王皓把地图折好,重新塞进衣服里,拍了拍:“现在你们心里都有这条路了。哪怕走散,也知道终点在哪。”
李治良慢慢把木箱放下,把干粮包往上提了提,背正了。
雷淞然靠回墙角,闭上眼,嘴里小声念叨:“左拐,三百步,翻墙,歪树……”
合文俊用布擦枪头,一遍又一遍。
张驰把刀插回鞘里,系紧腰带。
史策坐在窗边,手指搭在算盘珠子上,轻轻拨了一下。
屋外风停了。鸡叫了一声。天快亮了。
王皓靠回墙,手搭在洛阳铲柄上,低声说:“快了。”
雷淞然忽然睁眼:“你说……杨雨光到底会不会来?”
王皓没回答。
雷淞然也不再问。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声。六个人,六种节奏,但都在等着同一个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很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王皓的手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