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昆事件带来的震荡,在雾隐谷内部缓慢平复。公开处决的雷霆手段,在短暂的阵痛后,确实起到了震慑和净化的作用。那些潜藏的猜忌与不安,被一种更加紧绷却也更加清晰的纪律感所取代。每个人都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和边界,也更深切地理解了在这片残酷土地上,“信任”二字的重量与代价。
陈野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控制区的巩固与防务调整上。苏清月的“锐瞳”小队在经过短暂休整和补充后,开始执行对控制区北部边缘的常态化侦察与警戒任务,重点监控“阿克琉斯之盾”基地方向的任何异动。阿南和林薇则全力投入到通讯加密升级和电子对抗准备中,以应对那支神秘力量可能的技术优势。老刀的情报网络进一步收缩和强化对内监控,同时艰难地向北方那个神秘基地周边渗透。
就在这种外松内紧、全力备战的氛围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通过老刀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递来了接触的请求。
对方自称“宋先生”,是“邻近某国防务部门的一位文职顾问”,希望能与“自由阵线”的实际负责人陈野,“在边境适当的地点,进行一次非正式的、坦诚的交流”。措辞谨慎,但意图明确——周边国家的正规军力量,终于正式注意到了这支在金三角北部迅速崛起、并实际控制了一片区域的非国家武装。
“见,还是不见?”老刀将译电纸放在陈野面前,眉头紧锁。
“不见,显得我们心里有鬼,也可能让对方误解我们的意图,招致不必要的敌意。”苏清月分析道,“见,风险很大。对方是官方背景,哪怕是非正式接触,也代表着某种国家意志。会谈内容、地点安全、后续影响,都需要慎重考量。”
陈野盯着那几行字,沉思良久。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当“自由阵线”的影响力超越单纯的武装团伙,开始实际治理一片区域时,与周边合法政权的接触就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在“阿克琉斯之盾”这个巨大威胁浮现的节骨眼上。
“见。”陈野最终做出了决定,“躲不是办法。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的态度,也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立场和底线。老刀,安排最可靠的渠道回复,同意接触。地点由他们提议,但我们必须事先侦察确认安全。时间越快越好。”
回复通过加密渠道发出。对方效率很高,次日就给出了答复:三天后,在萨尔温江东岸一片三国交界的缓冲林区,有一个废弃的边防巡逻站,建议在那里会面。对方保证,会面将严格保密,且仅限少数随从。
“那片区域情况复杂,名义上是缓冲区,实际上三不管,常有小股土匪和散兵游勇活动。”老刀在地图上指出位置,“巡逻站废弃多年,但建筑主体还在。优点是视野相对开阔,不利于埋伏,也便于我们控制周边。”
“也可能是对方刻意选择的中立地点,以示诚意。”阿南补充道。
陈野点点头:“老刀,派最精干的人,提前两天秘密进入该区域,排查所有可疑迹象,建立隐蔽观察点和撤退通道。苏清月,‘锐瞳’小队负责外围警戒和应急接应。阿南,准备好通讯屏蔽和反监听设备。这次会面,安全第一。”
接下来的两天,雾隐谷如同精密钟表般运转起来。老刀的人化装成猎人和采药客,分批潜入目标区域,对废弃巡逻站及周边数公里范围进行了地毯式侦察,确认没有大规模伏兵迹象。苏清月则带领“锐瞳”小队,在更外围的制高点和交通要道秘密布设了观察哨和简易预警装置。阿南调试好了便携式通讯干扰器,能在必要时阻断一定范围内的无线信号。
会面当天清晨,陈野只带了老刀和两名最精锐的警卫队员,乘坐一辆不起眼的越野车出发。苏清月带领的“锐瞳”小队则提前数小时就已进入预定位置。阿南留在雾隐谷,通过紧急通讯频道保持联系。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接近目标区域。在距离废弃巡逻站还有两公里处,陈野等人下车,步行前往。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双方车辆都不直接靠近会场,以示互不信任下的谨慎。
废弃的巡逻站坐落在半山腰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由几栋斑驳的石木结构平房组成,围墙多有坍塌。当陈野带着老刀和一名警卫(另一名在远处警戒)走进最大那间还算完整的屋子时,对方已经等在那里了。
屋内有一张破旧的长木桌,三把椅子。对方只有两个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熨帖的卡其布夹克的中年男人,面容斯文,眼神却透着军人的锐利和政客的审慎。他应该就是“宋先生”。他身后站着一名年轻的随从,身材精干,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陈野一行人,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腰侧,但陈野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随时可以拔枪的姿势。
“陈先生,久仰。”宋先生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伸出手。他说的是略带口音但流利的汉语。
“宋先生,幸会。”陈野与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手掌干燥有力。
双方落座,随从各自站在身后。气氛礼貌而疏离,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陈先生及贵部近来在金三角北部的作为,令人印象深刻。”宋先生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像在陈述事实,“打击毒品武装,恢复地方秩序,庇护流离百姓……这些都不是普通武装团伙会做的事情。”
“我们只是在这片混乱之地,求一份生存,顺便为愿意跟随我们的人,挣一条活路。”陈野的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宋先生笑了笑,推了推眼镜:“生存的方式有很多种。贵部选择的这条路,不可避免地会与既有的……地图边界,产生一些模糊地带。”
终于切入正题了。陈野面色不变:“我们活动的区域,历来是各方势力角逐之地,从无明确归属。我们建立秩序,是为了防止混乱蔓延,影响周边地区的安宁。这一点,我想宋先生应该有所了解。”
“当然。”宋先生点点头,“对于贵部在遏制‘蝰蛇’残余、打击跨境犯罪方面的努力,我们是有所了解的,也持……一定的欣赏态度。”他话锋一转,“不过,任何秩序的建立,都需要有清晰的边界和规则,尤其是当它靠近正式的国家管辖线时。”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和,但话里的分量加重了:“我国政府对于边境地区的安全与稳定,拥有最高程度的关切。我们注意到,贵部的控制区,在某些地段,与我国的实际管辖范围,距离已经非常接近。一些边民往来、贸易活动,甚至小规模的武装巡逻,都可能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陈野听明白了。对方是在划红线,要求“自由阵线”不得继续向他们的边境方向扩张,甚至可能要求现有控制区后撤。
“宋先生的意思是?”陈野直接问道。
“我们希望贵部能够明确承诺,尊重现有的、事实上的边境线。约束部下和管辖民众,不主动越界进行武装活动或建立据点。对于边境另一侧的事务,保持……克制的态度。”宋先生缓缓说道,“作为交换,在非原则性问题上,我们可以对贵部在现有控制区内的活动,保持一种……观察性的默许。”
“观察性的默许。”陈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不承认,不干涉,但也不主动打击,前提是你们别过界,别给我惹麻烦。这是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脆弱的临时安排。
“我们需要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也需要保障控制区的安全。”陈野开始讨价还价,“有些威胁,并非来自我们内部,也并非我们主动招惹。比如,最近在北边深山里出现的那支不明武装,装备精良,目的不明。他们的存在,对我们,对周边地区的安全,都是一个隐患。”
陈野主动抛出“阿克琉斯之盾”的信息,既是为了试探对方是否知情,也是想将话题引向这个共同的潜在威胁。
宋先生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他微微顿了一下,才开口道:“关于北部山区的某些……异常活动,我们也有所察觉。那是一支背景复杂的国际私人武装,行事隐秘,意图难测。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正式力量,但其存在确实不受欢迎。”
他避开了是否知情的问题,但承认了存在,并将其定性为“不受欢迎”。这意味着,至少在表面上,对方与“阿克琉斯之盾”并非一路。
“对于这样的外部威胁,如果其活动危及到我们的生存,我们保留一切自卫的权利。”陈野表明立场,“当然,我们会尽可能将行动限制在我们实际控制的区域内。”
“自卫是任何实体天然的权利。”宋先生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一点,“只要贵部的行动是防御性的、局限性的,并且事先……避免波及无辜和跨境误判。”
会谈进入了实质性的条款磋商阶段。双方围绕着控制区范围、边境缓冲区宽度、信息通报机制(非正式)、以及对“阿克琉斯之盾”等第三方威胁的应对原则等,进行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谨慎而艰难的讨论。
没有书面协议,只有口头上的相互理解和试探性承诺。陈野守住了现有控制区的底线,承诺约束武装力量不主动越界挑衅;对方则默认了“自由阵线”在现有区域内的治理事实,并暗示在“阿克琉斯之盾”问题上存在有限的共同利益。
“陈先生是明白人。”会谈接近尾声时,宋先生站起身,再次与陈野握手,“混乱对谁都没有好处。一个稳定、有序、懂得自我约束的邻居,虽然不符合传统定义,但总比无法无天的暴徒或别有用心的外来者要好。希望我们今天的交流,能成为一个彼此理解的良好开端。”
“我们也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周边环境。”陈野回应道,“前提是我们的基本生存空间和安全得到尊重。”
离开废弃巡逻站,返回的路上,陈野一直沉默着。老刀忍不住问:“陈队,你觉得他们的话,有几分可信?”
“一半吧。”陈野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山林,“他们默许我们的存在,是因为我们现在能遏制更混乱的力量,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北边那个神秘的‘阿克琉斯之盾’。一旦我们失去利用价值,或者他们觉得我们威胁大了,今天所有的‘理解’都可能变成子弹。”
“那我们还……”
“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陈野打断老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利用这段被默许的时间,尽快壮大自己,把根扎得更深,把控制区经营得更稳固。同时,想办法查清‘阿克琉斯之盾’的底细和目的。只有当我们的存在变得难以被轻易抹去,并且能应对更大威胁时,我们才有资格谈更长远的未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通知下去,加强控制区南部和东南部(靠近对方边境一侧)的纪律整顿。所有巡逻队严格遵循新划定的警戒线,绝对不许越界惹事。我们要让对方看到,我们是有信用、可预测的。”
“明白。”
回到雾隐谷,已是傍晚。苏清月和阿南等人早已安全返回。听完陈野的简述,苏清月若有所思:“这么说,我们算是暂时获得了一个‘非法但被容忍’的身份?而且,对方对‘阿克琉斯之盾’也抱有警惕?”
“可以这么理解。”陈野点头,“但这层‘容忍’薄得像纸。北边那个基地,是我们最大的变数。如果他们闹出大动静,或者我们和他们的冲突升级,周边国家的态度随时可能改变。”
压力并未减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被完全忽视或敌对的非法武装,变成了在夹缝中求生存、被有条件默许的半合法实体。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如履薄冰。
夜深人静,陈野再次摊开地图。雾隐谷的控制区像一块补丁,镶嵌在三国交界的混乱地带。北有神秘强敌虎视眈眈,南有名义上的主权国家划下红线,西边是蛰伏的“钢脊”,东面则是更加错综复杂的丘陵和散兵游勇。
真正的挑战,确实才刚刚开始。而这场边境会谈,不过是漫长博弈中,落下的第一颗试探性的棋子。往后的每一步,都将在刀尖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