硌得慌。
这是苏清叶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但这回不是拉链,是现实。
清晨的雾气像黏湿的裹尸布,罩在菜窖口。
苏清叶蹲在那个半人高的陶土罐前,手指伸进去,指甲刮过粗糙的罐底,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空的。
最后一根腌萝卜也没了。
这罐子曾是她在空间里囤下的“战备粮”,前世饿怕了,总觉得只要这罐子是满的,哪怕天塌下来也有口咸菜吊命。
如今,连罐底那点卤水都干成了盐霜。
她保持着蹲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罐沿的豁口。
没有空间,没有凭空出现的物资,今晚要是想喝口有滋味的汤,就得拿真金白银或者劳力去换。
这种不安全感,像钝刀子割肉。
但她没叹气。
叹气泄劲。
她起身,舀了半瓢冷水把罐子冲得干干净净,倒扣在窗台上。
清晨的阳光一照,湿漉漉的陶罐泛着光,像个退役的老兵,卸了甲,安安静静地晒太阳。
集市上人不多,烂泥地还没干透。
昨天那几个差点被陆超剁了手的半大孩子,此刻正如履薄冰地围在“叶记咸菜”的空摊位前。
领头的少年脸上的淤青还没消,裤腿全是泥点子,看见苏清叶走过来,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姑……姑姑。”少年鼓起勇气,声音有点抖,“您昨天说教种菜,还……还算数吗?”
苏清叶没说话,目光扫过这群孩子。
一个个瘦得像干柴棒,手倒是粗大,是干活的料。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那是她前天用整整三颗变异土豆跟那个游医换来的——抗酸雨白菜籽。
在现在的废土,这玩意儿比黄金贵,因为黄金不能吃,但这玩意儿种下去能救命。
她蹲下身,抓过少年的手。那手全是冻疮,硬得像树皮。
苏清叶把那一小撮比沙砾还细的种子,用力按进少年的掌心。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她盯着少年的眼睛,“先翻东坡那片荒地,那是生土,要深挖三尺,把底下的石头全筛出来。若是让我看见一块指甲盖大的碎石子,这活儿就算黄了。”
少年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重重地点头:“挖!哪怕用手抠我也给您抠干净!”
午后的天说变就变。
原本还算温吞的日头被乌云一口吞没,紧接着就是夹着冰碴子的冷雨。
屋内,小林蜷在炕上,烧得满脸通红。
这孩子体质弱,一点风寒就能要了半条命。
“冷……姑姑……冷……”小丫头烧得迷迷糊糊,牙齿打战。
陆超二话没说,套上那件还湿着的雨披,抓起装满酒精的瓶子就冲进了雨幕——卫生所在五公里外,路滑,但他跑得比车还快。
苏清叶守在土灶前熬姜汤。
柴禾全是湿的,那是前几天没来得及收进屋的杨木,塞进灶膛只冒浓烟不起火。
黑烟呛得人眼泪直流,满屋子都是那股子酸涩的焦油味。
苏清叶被熏得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虚空——那是肌肉记忆。
以前这种时候,她只要动动念头,干燥的果木炭就会出现在手里,甚至连引火都不用。
手伸到半空,抓了个空。
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和飘散的煤灰。
她愣了一瞬,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
那枚挂在脖子上的古玉吊坠此刻只是个凉得沁人的石头,再也没了那种温热的脉动。
“……矫情。”
她低骂了自己一句,转身抄起墙角的斧头,对着那扇本来就有点漏风的旧门板劈了下去。
“咔嚓”一声,干透的老榆木板裂开,露出干燥的内芯。
引火,吹气,加柴。
火苗终于舔着了门板木条,橘红色的光映亮了她被烟熏黑的脸。
姜汤咕嘟咕嘟开了,辛辣的热气冲散了屋里的霉味。
苏清叶端着碗坐到炕边,用勺子一点点喂进小林嘴里。
“姑姑……别走……”小丫头在昏睡中抓住了她的手指,力气很小,却很执拗,“我有好好筛土……别丢下我……”
前世的记忆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那个她为了保护而死的孩子,临死前也是这样抓着她的衣角,哭着问她能不能带他一起走。
苏清叶感觉眼眶被烟熏得生疼。
她反手握住那只滚烫的小手,把被角掖实。
“不走。”她的声音很轻,混在窗外的雨声里,“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等着收土豆。”
傍晚时分,雨歇了。
周沉踩着一脚泥来了。
他没进屋,就在屋檐下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递给苏清叶。
纸张泛黄,上面盖着红章:《第一安全区土地承包及分配令》。
苏清叶的名字,赫然列在“模范农户”的第一行。
“这是你的地契。”周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色肃穆,“七十年产权,受安全区法律保护。”
苏清叶没接,只是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我不要这虚名。地是我自己开的,菜是我自己种的,这一张纸若是能挡住流民抢粮,我才信它有用。”
“它挡不住流民,但它能定人心。”周沉苦笑了一下,把纸硬塞进她手里,“这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跟着你学种地的人看的。他们得相信,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里,好好刨食的人,也能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
苏清叶捏着那张纸,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没把它供起来,也没撕了。
她慢条斯理地把那张代表着无数人梦寐以求权力的地契,折成了一只纸船,随手放进了院子里那个积满雨水的小水洼。
“行吧。”她看着纸船在浑水里打转,“那就留着哄孩子玩。”
夜深了,空气洗得透亮。
苏清叶披着外套,独自走向后山的乱葬岗。
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土包。
她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前停下。
这里埋着前世那个陌生孩子的一截衣角,也埋着曾经那个杀伐果断、独来独往的“清焰”的骨灰。
她没带香烛纸钱,那些东西现在比命贵。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一小撮粗盐——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存货。
“你说过想吃糖。”苏清叶蹲下来,把那撮盐撒在土包前,声音在夜风里有些散,“可这年头,盐比糖金贵,更能让人长力气。吃了这把盐,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来这吃人的世道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心里那块压了两辈子的石头,好像随着这把盐撒出去,也轻了不少。
转身的时候,她看见坡下站着个人。
陆超撑着一把黑伞,那伞大得像片乌云。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怀里背着还在熟睡的小林,身上披着那件宽大的军大衣,把爷俩裹成了一座沉默的山。
月光破云而出,照亮了回家的泥路。
苏清叶走过去,自然地钻进伞下。
陆超把伞往她这边斜了斜,肩膀瞬间湿了一片。
“门板烧了。”苏清叶说。
“嗯。”陆超应了一声,脚步稳健,“明天去西边废墟拆个新的。”
“篱笆也破了个口子。”
“嗯,明天修。”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月光洒在那个缺了口的篱笆墙上,照着院子里那只还在水洼里漂着的纸船。
明天,苏清叶想,明天真的该学学怎么修篱笆了。
毕竟,要把这日子圈住了,过踏实了,光靠杀人技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