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傍晚之前,那几个被请去临时帮忙的妇人回来,早已将亲眼所见的“盛况”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内外。
“那粥稠得能立住筷子!粟米的香气混着肉丝油花,大陶锅里‘咕嘟咕嘟’直冒泡,蒸气都是香的!”
“朱管事亲自掌勺,给那些流民娃娃盛得满满当当,孩子捧着碗,眼睛都直了!”
“何止娃娃,就算是那老的、病的、怀里吃奶的,只要喘气的,都有,管够!
我听那意思,往后……往后竟是要常备着这般伙食!”
当时听来,是奇闻,是感叹,是惊叹陆小先生一行的仁厚。
可此刻,亲耳听见陆渊站在火光中,以那般清晰郑重、不容置疑的语气;
将这“三日一荤”的待遇,刻入了对流民“家庭”的承诺里,感受便截然不同了。
对比,如同一把冰冷的尺子,瞬间量出了差异。
自家男人去出力气,换回的是按日结算的工钱和同样的伙食承诺,这好处实实在在,原本是令人欣喜的。
可如今一琢磨……那些流民呢?
他们全家,从能扛木头的壮汉到只会啼哭的婴孩,什么都不用额外付出(至少眼下看来);
便被纳入了同一个“全包”的庇护之下,享受同等的饱饭与油荤!
一种微妙失衡的感觉,像初春冻土下钻出的冰冷藤蔓,悄悄缠上了一些乡民的心头。
羡慕仍在,但里面渐渐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我们本乡本土的,出人出力,怎么听着……倒不如这些昨日还在野地里瑟瑟发抖的外来户,更像个“自己人”?
那“一家人”的温暖称呼,那“一体承担”的坚实承诺,似乎格外眷顾那些新来的。
火光映照下,不少乡民的眼神不再只是单纯的同情或好奇,开始闪烁、游移,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复杂目光。
心里那杆秤,在“现实工钱”与“全家保障”之间悄悄摇摆。
算盘珠子在心里噼啪作响:工钱固然好,可这世道,钱米难保。
若能像这些流民一样,把全家老小的肚皮都挂靠在陆小先生这棵刚发芽却似乎异常可靠的大树上;
享受那“隔三天必见油水”的铁打保障,即便没有现钱……是不是更长远的安稳?是不是,更“划算”?
窃窃私语声更密了,如同蜂巢的低鸣。
有人搓着手,看向自家面黄肌瘦的孩子;有人望向里正李老汉的方向,眼神里带着催促和某种集体酝酿的决心。
就在陆渊、徐庶等人正费力地将感恩戴德、涕泪横流的流民们一个个从地上搀扶起来;
陆渊那番“大汉儿女,膝下有黄金”的激昂话语余音尚在夜空缭绕之际——
人群外围,那层由丹溪里乡民构成的“厚壁”,突然涌动了一下。
一阵不大却目标明确的骚动后,只见德高望重的里正李老汉;
被几个乡里的宿老和神色急切的中青年几乎是半推半送地,从人丛中“拥”了出来。
老汉脚步有些趔趄,脸上皱纹深壑里写满了复杂——
有身为里正的责任,有被乡亲寄托的压力,有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他径直走到篝火光芒与阴影交界的最明处,那里,光与暗的对比将他朴实甚至有些卑微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霎时间,全场所有的目光——流民们茫然而惊讶的、陆渊一行人愕然不解的;
以及所有丹溪里乡民那屏息期待又紧张的目光——
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老者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柴火爆裂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李老汉站定,粗糙的手掌在旧麻衣上无意识地擦了擦,然后朝着尚未从流民跪拜中完全抽离的陆渊;
也向着陆渊身后神情关切的华佗、徐庶、崔林等人,深深地、有些僵硬地拱了拱手。
他抬起头,昏黄却清亮的眼睛直视着陆渊,嗓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却努力说得洪亮清晰,字字句句,砸在寂静的夜色里:
“陆小先生!华神医!各位贵人老爷!”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艰难的情绪,然后提高了声调;
带着乡里人特有的那种直白,也带着不容错辨的集体恳求:
“老汉我……是被咱丹溪里老少爷们推出来的!
大伙儿……大伙儿让我,代表咱里中这一百多户、几百口子人,斗胆问您一句话!”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此刻却眼含迫切的面孔;
仿佛从乡亲们眼中汲取了勇气,胸膛挺起了一些,话语也流畅起来:
“咱乡里人的意思,掰开了揉碎了说,就是眼馋……不,是真心盼着!
能不能……能不能也让咱们整个丹溪里,都跟着您几位干?”
“工钱!”他猛地一挥手,语气斩钉截铁,“工钱咱们可以不要!一个子儿都不要!
只求……只求您能像应承这些刚来的流民一样,把咱丹溪里这百十户人家,也当个‘户’给‘包’进去!
让咱里中的老骨头、小娃娃、妇道人家……都能、都能算作是‘自己人’;
往后……往后也能有那三日一顿的油荤指望,有那稠粥管饱的踏实!”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篝火猛地蹿高,爆出一大团绚烂火星,映照着陆渊瞬间凝固的表情。
他千般思虑,万般筹划,推演过流民的安置,设想过与乡民的合作;
甚至预演过可能出现的冲突或猜忌——却唯独没有算到眼前这一幕!
丹溪里的乡民,并非一无所有的流民。
他们拥有祖辈传下来的、或许贫瘠却实实在在的土地,有虽然简陋却能遮风避雨的屋舍;
有一套延续了数十甚至上百年的、基于宗族与乡邻的固有生存模式与社会结构。
陆渊的本意,是通过提供优于寻常的工酬和伙食;
通过华佗坐镇带来的安全感,通过未来可见的、建立在互利基础上的产业发展;
像涓涓细流,潜移默化地影响、吸引、逐步改变他们,将他们自然而然地吸纳进自己构画的蓝图中。
而非如此直接、如此彻底地,在立足未稳之时,就用“全包”这种极具冲击力和依附色彩的方式;
去打破他们原有的社会纽带和生计模式!
这无异于将整个地区的重量和未来期望,过早地、完全地压在了自己尚未壮大的羽翼上。
其中的风险、管理难度、以及对现有乡村权力结构的冲击,难以估量。
他们此刻尚不是执掌一方的统治者,任何操之过急的“变革”,都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反噬。
他们反复推演的种种计划,核心在于收拢人心、积蓄力量、进行小范围的实践探索,为将来更宏大的构想打下根基。
他以为“吃饱饭”固然是底层需求,但拥有田产屋舍的乡民,会更看重工钱、安全与发展机会。
李老汉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陆渊的思绪里。
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个生存压垮一切的时代,“全家饱腹、定期见荤”这样最基础、最原始的生存保障;
其诱惑力竟然如此赤裸、如此强大,甚至瞬间压倒了他为流民精心描绘的“分配田产、成为土地主人”那看似更光辉、更长远的未来大饼!
火光在陆渊年轻而骤然凝重的脸庞上跳跃,他一时竟忘了言语;
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代表数百人发出恳求的老者,以及他身后那片在黑暗中沉默却目光灼灼的乡民海洋。
无形的压力,伴随着巨大的机遇与风险,在这一刻,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夜风呜咽,带着寒意,也带着数百人滚烫的期盼,席卷了整个篝火映照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