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燕哽咽着点头,和如意一起,开始默默收拾这满地狼藉和寥寥无几的行李。
周景兰也蹲下身,捡起一块较大的钧窑瓷片,指尖抚过那光滑冰凉的断面,仿佛在抚摸一段同样破碎的过往。
她没有再流泪。
“景兰……”
唐云燕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小声问,
“我们……我们真的要去白云观吗?那里……听说很清苦。”
周景兰没有回答。她心中一片混乱。
朱祁镇他最后那疲惫灰败的眼神,他说的互相折磨,他突如其来的驱逐……他好像……真的爱过她?
以一种扭曲的、占有式的方式?而她呢?
她对他,真的只有算计和厌恶,没有丝毫动容吗?
那些温存的时刻,那些他笨拙的维护,那些他为她对抗太后时的强硬……真的全是假的吗?
不,不能想。
她用力摇头,将那些软弱的念头狠狠压下去。
他侵犯过杭泰玲,强纳了玉贞,他疑心深重,他喜怒无常,他是这吃人宫廷的最高主宰……她不能原谅,也不该原谅。
“云燕,”
她忽然开口,声音飘忽,
“我是不是……做错了?”
唐云燕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神坚定:
“景兰,你没有错。我们只是……只是想活下去。我和如意,都会跟着你,无论你去哪里。”
周景兰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中一暖,却又泛起更深沉的悲哀。
她连累的人,太多了。
乾清宫内,朱祁镇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来回暴走。
砸了殿内几个花瓶后,他胸口的郁气依旧无处宣泄。目光扫过垂首侍立、面色苍白的钱能,那股邪火猛地找到了出口。
“钱能!”
他厉声喝道。
钱能浑身一抖,连忙跪下:“奴婢在。”
“你……”
朱祁镇指着他,指尖都在颤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啊?你是仁寿宫出来的!你跟了她那么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心里根本没有朕?!你们合起伙来骗朕?!”
“陛下!奴婢冤枉!”
钱能磕头如捣蒜,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淑妃娘娘……不,周氏的心思,奴婢岂能知晓?奴婢……”
“还敢狡辩!”
朱祁镇根本听不进去,一脚踹在钱能肩头,将他踹得歪倒在地,又上前狠狠踢了几脚,
“狗奴才!滚!给朕滚出去!”
钱能不敢呼痛,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身上火辣辣地疼,心中更是冰凉一片。
他知道,自己彻底失了圣心。
赶走了钱能,朱祁镇胸口那股暴戾依旧翻腾。
他需要一个更直接的宣泄口。他猛地对殿外吼道:
“传郕王!立刻给朕传郕王朱祁钰入宫!”
夜深宫禁,郕王朱祁钰被急召入宫,心中满是疑惑与不安。
他快步走入乾清宫,只见皇兄背对着他站在御案前,殿内一片狼藉,气氛压抑得可怕。
“臣弟参见皇兄。”
朱祁钰依礼参拜。
朱祁镇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双眼赤红,面色狰狞,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威仪,倒像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都退下。” 朱祁镇嘶哑着命令,眼睛却死死盯着朱祁钰。
宫人们如蒙大赦,迅速退得干干净净,紧紧关上殿门。
朱祁钰心中一凛,站直身体,迎视着皇兄的目光。
他看到了那目光深处翻涌的痛苦、嫉妒、疯狂,还有一丝同归于尽般的绝望。
没有任何预兆,朱祁镇猛地一拳挥了过来,狠狠砸在朱祁钰的脸上!
朱祁钰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打得踉跄后退,撞在旁边的柱子上,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他闷哼一声,却没有叫喊,也没有质问,只是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抬起头,重新看向朱祁镇。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一切的悲哀。
这一眼,彻底激怒了朱祁镇。
“你看什么看?!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朱祁镇像被刺痛般咆哮起来,扑上去,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朱祁钰的胸口、肩膀、腹部,
“她心里一直有你!一直都有你!朕算什么?!朕抢了你的,你就让她来报复朕是不是?!你们都在看朕的笑话!都在嘲笑朕!”
朱祁钰起初只是格挡,忍受着那疯狂的击打,身体痛楚,心却像是浸泡在冰水里。
他听懂了。皇兄口中的她,是谁。也明白了这无妄之灾的根源。
直到一拳重重击在他的胃部,剧痛让他弯下腰,几乎呕吐。
而朱祁镇依旧不依不饶,抬脚又要踹来。
那一刻,一直沉默忍受的朱祁钰,心底某种压抑了太久的东西,猛地窜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在那一脚即将踹到身上时,猛地侧身避开,同时伸手,一把抓住了朱祁镇的手腕,用力一推!
朱祁镇没料到他会反抗,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站稳身体,难以置信地瞪着朱祁钰,眼中的疯狂更甚:
“你敢还手?!朱祁钰,你果然……”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朱祁钰在推开他之后,并没有继续攻击,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流血,脸颊红肿,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看着状若疯魔的皇兄。
那眼神,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朱祁镇崩溃。
疯狂的怒火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疲惫、无边的空虚,和一种噬心刻骨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
朱祁镇呆呆地看着弟弟,看着他脸上的伤,看着他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却又什么都不说的眼睛。
忽然,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踉跄着扑过去,不是攻击,而是一把紧紧抱住了朱祁钰!
他将头埋在弟弟的肩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液体瞬间浸湿了朱祁钰肩头的衣料。
朱祁钰的身体僵硬如铁。他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
就这么站着,任由皇兄抱着他,痛哭失声。兄弟二人,一个在无声地流泪颤抖,一个在沉默地承受。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的哭泣渐渐止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他松开了手,背过身去,肩膀依旧微微耸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你……走吧。”
朱祁钰看着皇兄微微佝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抬手,再次抹了抹嘴角已经干涸的血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然后,对着那个背影,极轻地、近乎无声地,行了一个礼。
转身,拉开殿门,步履平稳地走了出去,融入乾清宫外深沉的夜色里。
殿内,只剩下朱祁镇一人,对着满室狼藉和冰冷的空气。
一场兄弟之间、因一个女子而起的、扭曲暴烈的冲突,就这样,以沉默的拥抱和眼泪,惨淡收场。
而远在长春宫的周景兰,正在收拾她最后的行囊,即将踏上前往白云观的、未知的放逐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