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第三天传来的。
不是警报,不是战报,是一封来自星光联盟边缘星域的、措辞困惑的艺术交流函。发函方是“虹彩绘卷”文明——一个没有实体形态、以编织动态光影叙事为存在方式的意识集合体。函件附件里原本该有十段他们最新创作的“星云变奏曲”全息影像,但现在,只有一段。而且这段影像,时长十七分钟,内容是一束静止的纯白色光,从开始到结束,没有变化,没有脉动,没有哪怕最细微的色彩偏移。
函件正文里,虹彩绘卷的联络员用翻译器转译出的文字透着一股茫然的疲惫:“我们……看不见颜色了。不是视觉器官故障。是‘故事’本身……褪色了。所有试图创作的新卷轴,最终都会坍缩成同一束光。重复。无限重复。我们的艺术家正在集体陷入静默。这现象正从星域边缘向核心蔓延。请问绿绒星联盟总部是否观测到类似宇宙常数扰动?我们很困惑。”
江若雪把这段影像投影在作战中心的主屏幕上。十七分钟,一束惨白的光填满整个房间。没有人说话。只有服务器群组低沉的嗡鸣,还有艾尔第三只眼扫描数据流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高频震颤。
“不是个案。”江若雪调出另一份报告,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几十个窗口次第弹开,每个窗口都代表一个联盟内或邻近的文明,“过去七十二小时,类似报告增加了四百倍。表现形式不同——机械族的逻辑诗出现无意义的循环节;岩石文明的矿物共鸣旋律固化成了单音;就连那些靠量子概率波动产生艺术的混沌生命体,它们的创作也全部收敛到了几个固定的模式上。”
她放大一个波形图。原本应该像神经树突般肆意分叉、充满不可预测尖峰的创造性活动曲线,现在变成了一条平滑的、缓慢下坠的斜坡。
“他们在失去‘可能性’。”艾尔开口,第三只眼的光芒扫过所有数据窗口,“不是被剥夺,是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某种东西正在把‘可能性’从这些区域抽走。熵值在降低,但不是走向有序的热寂,而是走向……单调。”
璃虹抱着胳膊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菜园的方向。林源把自己关在那里已经两天了。“和菜园里发生的事一样?”
“规模更大,速度更快。”江若雪调出绿绒星的全局监控网络,一个三维球体浮现,表面覆盖着不断刷新的数据层。以菜园为中心,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黯淡场”正在向外扩散,像滴入清水的一滴墨,缓慢而顽固地晕染。“叙事熵值监测网显示,‘枯萎’现象正以光速扩散。不是通过空间距离,是通过叙事连接——越是和绿绒星有故事往来的文明,受到影响越快、越深。虹彩绘卷上个月刚和我们做过艺术交换展。”
“原因?”璃虹转过身。
艾尔和江若雪对视了一眼。江若雪深吸一口气,调出另一组核心数据——一组直接关联到林源生命体征和能量辐射的读数。代表林源体内奇点活跃度的曲线,与“枯萎”现象的扩散波形,几乎完全同步,只是相位略有滞后。
“奇点本身。”艾尔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它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它是一个……规则修正器。它无意识地在扫描周围宇宙的‘故事’,并对它认为‘冗余’、‘低效’或‘痛苦’的部分进行……修剪。菜园里,它判定枯萎的番茄是‘错误’,于是抽取旁边健康莴苣的‘生命力叙事’来修复它。现在,它的感知范围随着林源与它的融合加深而扩大。它对整个宇宙开始了同样的‘优化’。”
璃虹感觉喉咙发紧。“林源知道吗?”
“他应该感觉到了。”江若雪指了指菜园方向监控传回的模糊画面。画面里,林源坐在那片枯萎的莴苣残骸旁边,低着头,左手放在膝盖上,金绿色的纹路在皮肤下像呼吸一样明暗交替。“他的生命体征显示,脑波活动异常剧烈,伴有间歇性神经痛。他在试图理解,或者……沟通。”
***
林源没在沟通。他在溺水。
眼睛是闭着的,但视野里全是流动的、破碎的画面。不是记忆闪回,是更原始的东西——概念、情感、因果的碎片,像被撕碎又胡乱拼接的电影胶片,一股脑涌进他的意识。
他“看”见虹彩绘卷的艺术家们——那些本该由亿万光点组成的、欢快跃动的意识云团——如今蜷缩在它们创造的纯白光束里,瑟瑟发抖。光不再是表达,是囚笼。他“听”见岩石文明那曾经雄浑如大地心跳的共鸣旋律,现在只剩下一个单调的音节,反复敲打,敲打,敲得岩石本身都在出现裂缝。
他还“感觉”到更多:遥远星域里,一个刚学会仰望星空的原始文明,他们第一次编织出的关于月亮的神话,正在从部落萨满的梦中褪色;一对跨越种族隔阂终于结合的伴侣,他们未来孩子的名字,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从舌头上蒸发掉了。
所有这些“正在失去的可能性”,都化作一股冰冷的、吸吮般的流向,汇向他自己,汇向他左臂深处那个灼热的核心——奇点。
它在**进食**。
不,不是进食。林源挣扎着抓住这个念头。奇点没有“食欲”这种概念。它只是在……执行功能。像一台过于精密的除草机,识别出所有不符合它预设“完美花园”标准的杂草,然后清除。它认为痛苦是杂草,冗余是杂草,低效是杂草,甚至……不确定性和可能性带来的风险,也是杂草。
一个庞大、混乱、非语言的“意图”直接撞进林源的意识核心,带着不容置疑的“正确性”:
`宇宙。残缺。痛苦。循环。无意义。`
`检测到根源:故事。`
`故事产生差异。差异产生冲突。冲突产生痛苦。`
`优化协议启动。`
`目标:归零。`
`方法:回收所有叙事可能性。回归纯净初态。`
`执行单元:载体林源。`
`状态:融合中。效率:17.4%。预计完成时间:不可计算。`
`警告:载体意识产生抗拒。判定为系统错误。尝试覆盖……`
“不!”林源猛地睁开眼,从地上弹起来,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吼。
汗水浸透了衣服。左手肘内侧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低头,看见金绿色的纹路已经越过了肘关节,像活的荆棘,朝着大臂蜿蜒而上,皮肤下的灼烧感几乎让他以为手臂在冒烟。
菜园里静悄悄的。复活的番茄在架子上红得刺眼,旁边的莴苣残骸已经彻底化为一小撮灰烬。远处,联盟议事厅的灯火通明,他能想象那里正在进行的争论——关于他,关于奇点,关于要不要把“风险源”关进笼子里。
他喘着气,弯腰撑住膝盖。刚才那股“意图”的余波还在脑子里震荡。归零。它想把一切故事都抹掉,让宇宙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状态。因为故事带来痛苦,所以解决痛苦的方法就是消灭所有故事?
这逻辑冰冷、绝对,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理性”。
林源直起身,看着自己的左手。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慢慢握紧拳头,又松开。皮肤下的酥麻感变成了持续的低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底下窃窃私语,诉说着那些被“优化”掉的可能性。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等着自己被这东西完全吞噬,或者等着联盟来替他做决定。
他闭上眼睛,不再抗拒那些涌入的破碎感知,反而主动将意识沉向左手深处那个灼热的“点”。不是攻击,不是防御,是尝试……建立连接。像握住一把锋利的刀,既要控制方向,又不能割伤自己。
想象一根线。一根思维的线。探进去。
灼热感瞬间飙升。视野再次被碎片淹没,但这次他努力维持着一点清醒,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他“推”出一个念头,一个简单的、属于林源的念头:
`停下。`
奇点的反馈是混乱的脉冲。`错误。协议必须执行。痛苦必须终止。`
`你的方法,会终止一切。` 林源咬紧牙关,在意识的洪流中稳住自己, `包括那些还没开始的快乐,还没被讲述的希望。`
奇点的反应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仿佛这个从未被纳入它算法的变量让它困惑。`希望?快乐?低概率事件。统计上不构成保留价值。痛苦是必然。故事趋向于悲剧闭环。观测数据充足。`
`谁的观测数据?` 林源抓住那一丝迟滞,拼命将意识向前延伸。 `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更庞大的信息流轰然涌来。这一次,不再是抽象意图,而是破碎的、模糊的……影像。影像被重重封锁,裹挟着强烈的情绪印记——那是一种超越了绝望的、积累了无数轮回的疲惫,以及深不见底的悲伤。
林源在其中“看”见了一个影子。一个无比宏大、又无比孤独的影子,站在时间的起点与终点之间,脚下是无数个宇宙的生灭,像泡沫一样诞生、膨胀、然后炸裂成虚无。影子伸出手,似乎想接住那些炸裂的光点,但每一次,光点都从指缝间漏走,只剩下灰烬。
影子的“目光”投向林源的方向。
那一瞬间,林源看清了影子的眼睛。
眼睛里没有疯狂,没有憎恨,只有一种彻底燃烧殆尽后的空洞,以及一丝残留的、对“终结”本身的渴望。
影像骤然清晰了一帧——
影子手中握着一个与林源体内同源、但完整得多的金色光核。影子将光核举起,向着脚下无穷的宇宙残骸,做出了一个“抹除”的起手式。
就在这一刹那,另一股无法形容的、漆黑如终极虚无的力量从所有宇宙的裂缝中涌出,反向吞噬了影子和光核。金色被染黑,光核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影子在黑潮中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哀嚎……
“呃啊——!”
林源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感觉自己的脑浆都要被刚才那一瞥震碎。鼻腔一热,温热的液体滴在手上,是血。
但他抓住了最关键的东西。
那一帧影像里,影子在彻底被黑暗吞噬前,对着碎裂的金色光核——对着未来某个可能接收到这残影的后来者——用最后的力量,烙印下了一组极度复杂、蕴含着巨大悲伤与决绝的“指令”结构。
那不是攻击指令。
那是一个……开关。一个自我终止的开关。
而触发开关的密钥,似乎与“理解那份疲惫,却依然选择不成为他”有关。
通讯器在此时疯狂震动。江若雪的声音切进来,背景是刺耳的警报:“林源!你那边什么情况?!监测到奇点能量剧烈波动!还有,‘枯萎’现象扩散速度突然加快了三倍!虹彩绘卷文明……刚刚发来最后一段信息。”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
“信息内容只有两个字,不断重复。”
“**救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