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文华殿初步议事后,关于鲜卑轲比能部请求互市之事,便在洛阳朝堂内外引发了持续的议论。正如景和帝袁耀所预料的那般,各种意见纷呈,莫衷一是。
接下来的几日小朝会上,相关议题被反复提起。鸿胪寺与户部的官员不断重申互市带来的羁縻之利与物资收益;兵部及部分言官则持续警告养虎为患的风险,甚至有人翻出前汉与匈奴和亲互市最终破裂的旧例,言辞激烈;更多的中间派官员则持观望态度,或附和张昭“外示恩信,内修戒备”的稳妥主张,但具体如何“戒备”,又众说纷纭。
周瑜与兵部、户部、鸿胪寺的官员加班加点,草拟了几套详略不同的互市管控方案,从最宽松的“定期大市”到最严格的“限量试市”,乃至附带苛刻政治条件的“羁縻互市”,林林总总。方案摆上御案,每一项都利弊分明,却也让年轻的皇帝更加感到抉择之难。
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或边防问题,更是一个政治信号。同意,意味着新朝对北疆延续怀柔,但也可能被视为软弱;拒绝,彰显强硬,却可能打破边境脆弱的平衡,甚至将轲比能推向对立面。袁耀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向左向右似乎都有道理,也都有风险。他头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御座之下,看似金口玉言,实则每一个重大决策都重若千钧,牵扯无数。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在御书房内,对着北疆舆图和那几套方案长考。烛火跳跃,映着他眉头紧锁的脸庞。他想起了父皇处理此类事务时的果决——往往在听取众议后,便能一锤定音,且事后证明多属明智。那种洞察关键、权衡利弊、并勇于承担责任的魄力,正是他此刻感到欠缺的。
犹豫再三,那份潜藏心底的、对父亲智慧和经验的依赖,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并非想要逃避责任,而是渴望得到一个或许能拨云见日的指引。他提笔,并非起草圣旨,而是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信中并未详述朝议分歧,也未直接求问该不该开互市,只是以儿子的口吻,略带苦恼地提及:“北疆有部请市,朝中或言怀柔,或言戒备,儿细思之,皆有其理。然开市恐资敌,闭市恐生衅,尺度拿捏,颇费思量。不知父亲当年处置此类边情,可有何心得可示儿?”
他将这封信用火漆封好,唤来一名绝对忠诚、曾在东宫服侍多年的心腹内侍,低声嘱咐:“速去华林苑,面呈太上皇。勿经他人之手,勿与人言。”
内侍领命,趁着夜色悄然出宫。
华林苑,听雨轩。
夏夜微凉,细雨悄然而至,打在轩外的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得轩内宁静。袁术并未就寝,正披着一件薄衫,在灯下翻阅一本前朝笔记,偶尔提笔在书页空白处批注一二。听到心腹内侍夤夜而来,呈上皇帝亲笔书信,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惊讶。
屏退左右,他拆开信,目光快速扫过那几行字。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耀儿到底是年轻,遇到真正棘手的、牵涉战略判断的难题,还是会下意识地想找靠山。这并非坏事,说明他知道轻重,也懂得在必要时借助经验。但自己不能,也不该再给他直接的答案。
他放下信笺,沉吟片刻。北疆,鲜卑,互市……这些字眼勾起了他太多记忆。当年他如何与南匈奴周旋,如何利用乌桓制衡鲜卑,如何在剿抚之间拿捏分寸……那些血与火、权谋与妥协交织的岁月,仿佛就在昨日。轲比能此人,他也有印象,是个有野心也有能力的首领,比一般的部落头人难缠,但未必就没有驯服或利用的可能。
关键在于“度”。如何既满足其部分需求,将其绑在中原经济的战车上,又不使其坐大失控;如何通过互市这个窗口,既获取利益,又渗透情报,施加影响。
袁术没有长篇大论地分析利弊,也没有给出具体的方案选择。他只是铺开一张素笺,提起那支儿子前不久送来的上好狼毫笔,蘸饱了墨,凝神片刻,挥毫写下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可控则开,防患未然。”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素笺装入一个普通信封,封好。想了想,又取过一张便签,写了两行小字:“万事无全利,亦无全害。知其利害,握其关键,则主动在我。父字。”
他将信封与便签一并交给等候的内侍:“原样带回,交予皇帝。告诉他,闲暇时可来苑中赏荷,近日湖中荷花初绽,甚是可观。” 后半句是纯粹的闲话,意在冲淡前事的严肃,表明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父子交流。
内侍不敢多问,恭敬接过,再次没入夜色雨幕之中。
皇宫,御书房。
收到回信的袁耀,迫不及待地打开。当那八个墨迹淋漓的大字映入眼帘时,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可控则开,防患未然……”
他反复咀嚼这八个字。可控?什么是可控?如何才算可控?是指互市的规模、地点、物品在我掌握之中?还是指轲比能部的动向、实力在我监控之下?抑或兼而有之?
“防患未然”则更明确,提醒他无论如何决策,都必须将预防可能的祸患放在首位,不能只顾眼前羁縻之利或畏惧边衅而放松警惕。
再看那张小便签,“知其利害,握其关键,则主动在我”。这更像是一种方法论的点拨:不要纠缠于开或不开的简单二元选择,而要深入分析这件事里,对朝廷的利在哪里、害在哪里;最关键的要害环节是什么;如何行动才能确保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非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一瞬间,先前朝堂上那些纷杂的议论、案头那几套各有利弊的方案,仿佛被一道光照亮,有了清晰的主次和脉络。父皇没有告诉他具体选A还是选b,却给了他一把思考的钥匙和一条根本原则。
他豁然开朗。之前的犹豫,在于总想找到一个“完美”的、没有风险的方案。但现在他明白了,不存在完美的方案,只有基于“可控”和“防患”原则下的、利弊权衡后的最优选择。
他再次铺开周瑜等人草拟的方案,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结合“可控”原则,那些过于宽松、可能让朝廷丧失管控力的选项被排除;结合“防患未然”,那些只注重经济利益而忽视安全监控的条款被加强。他提起朱笔,开始在上面勾画、增删、批注。
次日朝会,当议题再次回到鲜卑互市时,众臣发现皇帝的态度已然不同。之前的迟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断力。
“朕思之再三,”袁耀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轲比能部慕义内附,其情可嘉;请开互市,其求可虑。然天朝怀柔远人,亦不可无防边固圉之策。”
他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终落在周瑜身上:“太保与诸卿所拟诸案,朕已详阅。朕意已决:准其互市之请。”
主和派官员面有喜色,主战派则欲言又止。
“然,”袁耀语气一转,“此互市,非彼寻常边市。其一,地点不定于白道川,改设于云中郡塞内‘受降城’旧址左近新筑关堡之外十里,便于我军管控。其二,规模初期限为‘季市’,每三月一次,每次入市人数、车马、货物种类及数量,须提前报请北疆都护府核准。其三,交易物品,除布帛、粮食、茶叶外,铁器仅限于农具、铁锅等民用粗铁制品,严禁兵甲、弩机、战马、重要药材流出。其四,互市期间及前后,马都护需加派兵马巡弋,严密监视,并借机遣人详察轲比能部虚实。”
他每说一条,殿中便安静一分。这些条款,将“可控”和“防患”体现得淋漓尽致,既回应了对方请求,又设置了重重限制和安全阀,主动权牢牢握在朝廷手中。
“此外,”袁耀最后道,“鸿胪寺需拟旨,正式册封轲比能为‘归义侯’,赐印绶冠服。令其遣子或近亲弟侄一人,入洛阳‘侍从学习’,以彰朝廷恩信,亦全其归附之诚。”
这一手更是高明,既给了对方名义上的尊荣,又隐含了质子要求,进一步增加了掌控力。
周瑜眼中闪过赞赏,出列躬身:“陛下圣虑周详,臣等钦服。此策既示怀柔,又固边防,张弛有度,诚为善策。” 鲁肃、张昭亦纷纷附议。即便是原先的主战派,见皇帝思虑如此严密,将风险压到最低,也提不出更多反对理由。
圣旨很快拟定发出。当旨意内容由快马传向北疆,同时也被有心人探知,在朝野间流传时,人们都意识到,新皇在处理这第一桩重大边政时,展现出的并非优柔寡断,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果断与周全。那份对“度”的精准拿捏,隐隐透出武始皇帝当年的风范,却又带有景和帝自身审慎的特色。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华林苑。袁术正在水榭边,看着内侍刚采摘来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听完总管低声的禀报,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伸手轻轻拂过那娇嫩的花瓣。
“可控则开,防患未然……”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写下的那八个字,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意。耀儿看来是真正领悟了,并且用得不错。这第一步,走得还算稳当。
湖风拂来,带着水汽和淡淡的荷香。袁术知道,自己那八个字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的路,该由儿子自己,带着这领悟来的原则,一步步去走了。而他,只需做一个安静的赏花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