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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西倾,赤霞染透西汉水波。

王曜勒马高坡,俯瞰麾下将士押解着蜿蜒如蚁群的俘虏、驱赶着满载缴获的驮马迤逦北归。

纪魁声若洪钟,正自挥舞血渍未干的长刀,呵斥士卒将几面缴获的晋军旌旗捆扎结实。

这位猛将甲胄尽赤,须发戟张,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十里追击,他亲率甲幢锐卒直插溃军腹心,刀下亡魂不下数十,此刻亢奋未褪,环眼扫视战场,犹自搜寻着漏网之鱼。

“幢主,东北林缘尚有十余溃卒窥探!”

一名什长疾奔来报。

纪魁狞笑一声,提刀便欲再战,却被王曜沉声喝止:

“穷寇莫追,林深地险,恐有伏兵或陷阱,收拢队伍,清点伤亡缴获要紧。”

他玄色两裆铠上溅满血点,兜鍪下的面容虽带倦色,目光却沉静如渊。

经此一连串血火淬炼,昔日太学中的青涩书生已悄然褪去,眉宇间凝炼出沙场将领特有的冷峻。

纪魁悻悻收住脚步,抱拳领命,转身吼道:

“没听见参军将令吗?都把招子放亮些,盯着那些俘虏,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虽勇悍,却非全然莽撞,深知王曜之能,对其决断已生敬畏。

田敢行事更为缜密,早已命部下以什伍为单位,收缴散落兵甲,清点首级功绩。

他见王曜目光扫来,上前几步,低声禀报:

“参军,粗略计点,此役阵斩约二百级,俘获四百三十余人,缴获完好皮甲一百二十领,铁甲四十副,弓弩五十张,箭矢无数,环首刀、长矛以千计。另获驮马六十七匹。”

他略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我军阵亡十七人,伤四十五人,多系轻伤。”

王曜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生出几分沉重。

乱世兵戈,人命如同草芥。

他转向耿毅,见这位新晋副幢主正指挥新补士卒看押俘虏,所言所举,皆颇有章法,偶有降卒骚动,立时便被其以严厉手段弹压下去。

“耿毅。”

王曜唤道:“将这些俘虏分作数队,交由各队交叉看管,严防串联生变。缴获兵甲,除补充我军损耗外,余者造册封存,待吕将军定夺。”

“卑职遵命!”

耿毅肃然应诺,眼中闪烁着被委以重任的光芒。

李虎始终如铁塔般矗立在王曜马侧数步之外,手按腰刀,鹰隼般的目光不停扫视四周山林、溃兵。

方才追击途中,他至少为王曜格挡了三支冷箭,手刃近身之敌数十人。

此刻虽战事暂歇,他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发难的姿态。

一名亲卫欲替他擦拭脸上血污,被他摆手拒绝,只低声道:

“护好参军。”

正当王曜准备下令全军返堡之际,南面官道上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但见上百骑兵簇拥着一面“苻”字大旗正自南边席卷而来,为首将领正是长安令苻登。

他一身赤袍早已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脸上纵横交错的尽是血痕与汗水,唯有一双眸子因杀戮而灼亮骇人,仿佛两团燃烧的鬼火。

其麾下骑兵亦是人马浴血,鞍畔悬挂的首级随着战马奔腾而晃荡,煞气冲天。

两军相遇于道左,苻登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嘶。

他目光如电,扫过王曜身后那数百的俘虏队伍与堆积如山的缴获,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随即化为极其复杂的神色,混杂着难以置信、审视,以及一丝隐晦的妒意。

“王子卿?”

苻登声音沙哑如同破锣,带着长时间嘶吼后的疲惫与戾气。

“尔等……竟自临溪堡出击至此?还擒获这许多人畜?”

他特意强调了“临溪堡”三字,语气中探究之意远多于问候。

王曜于马上拱手,神色平静无波:

“苻县君别来无恙,王某见吕将军主力追至,敌军溃败,故率部出堡,截击残敌,略有所获,不敢言功。”

苻登目光在王曜那身沾染血污却依旧挺括的玄甲上停留片刻,又掠过他身后虽经厮杀却阵容严整、士气高昂的部众,最后落在那面迎风招展的“王”字认旗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忽地想起最关切之事,语气骤然变得急促,甚至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与惶恐:

“晴妹……毛校尉她……可还安在?”

最后四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

王曜迎着他灼热而焦虑的目光,坦然道:

“苻县令放心,毛校尉虽此前受困月余,身负数伤,然性命无虞。前几日我军奇袭赵宝叛军时,正值贼寇猛攻官衙,千钧一发之际,幸得及时,已将其解救出来。此刻她正在堡中将养,伤势已趋稳定。”

苻登闻言,紧绷如弓弦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攥紧马缰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仰头望天,喉结滚动,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那口支撑他疯狂追击、仿佛来自幽冥的戾气,顷刻间泄去大半,连眼中那骇人的赤红都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与后怕。

他沉默良久,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北方临溪堡的方向,神情变幻不定,愧疚、庆幸、怅惘、失落交织缠绕,最终尽数化为一声沉重如铁的叹息。

他再次看向王曜时,眼神已与先前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与隐隐的敌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甚至是一丝英雄相惜的落寞。

“无恙便好……无恙便好……”

他喃喃低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随即,他对着王曜,郑重地抱了抱拳,语气萧索而诚恳。

“王参军……不,子卿,此番……苻某代己,亦代毛老将军,多谢了!”

这一揖,发自肺腑。

王曜见他神情惨淡,念及他此前对毛秋晴的执着追求,以及此番得知毛秋晴被困后状若疯虎、不计生死追击晋军的行径,心中亦不免生出几分慨叹。

他缓声道:“苻县令言重了,同袍之义,分所当为。县令鏖战辛苦,不若随曜同返临溪堡稍歇?秋晴校尉亦在堡中,想必亦愿当面致谢。”

闻听“秋晴”二字,尤其是王曜那自然而然的称呼,苻登身躯猛地一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浮现出强烈的愧怍与难堪。

他猛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苦涩:

“不必了!败军之将,刚愎自用,致使……致使她身陷绝境,险些……有何颜面再去见她?”

他猛地一拉马缰,拨转马头,背对着王曜,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残存的煞气与自我放逐的意味。

“我……还要回去向姜刺史(姜宇)复命!”

话音未落,他已催动战马,却又在奔出数步后猛地勒住,回头深深看了王曜一眼,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犹豫片刻,终是哑声道:

“子卿,秋晴……她性子刚烈,外冷内热,往后……望你能……多多看顾于她,莫要……负她。”

言罢,不再有丝毫停留,扬起马鞭狠狠抽下,上百骑如同赤色旋风,卷起漫天尘土,向着北面官道席卷而去,那背影竟带着几分悲壮的决然。

王曜立马原地,望着苻登绝尘而去的背影,知他心结深重,非言语可解,亦不再多言。

只是将那番沉甸甸的嘱托,与苻登那复杂无比的眼神,一同默默刻入心底。

恰在此时,一队衣甲鲜明、队列严整的秦军步兵自南面而回,为首一将年约四旬,面容儒雅中带着久经沙场的风霜与坚毅,身后旗号高擎“巴西太守张”。

正是此前坚守阆中数月、刚刚得以解围的巴西太守张绍。

张绍见王曜部众军容整肃,押解着如此众多的俘虏与缴获,又见王曜如此年轻,气度却沉凝不凡,心下惊异,遂命部队暂停行进,亲自策马过来相见。

互通姓名职务后,张绍听闻王曜竟是长安太学生,以参军身份领偏师,千里迢迢穿越褒斜古道、奇袭汉昌、解围临溪堡、截断晋军粮道,更在此番追击中建此殊功,不由大为震撼。

他上下重新打量王曜,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激赏。

“王参军竟是太学生?”

张绍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弱冠之年,文能入太学砥砺,武能提孤旅破敌,亲冒矢石,建此殊功!真乃国之干城也!想张某受困孤城数月,内外交绝,若非君等断其粮道,动摇晋军根基,阆中之围恐尚需时日,不知还要填上多少儿郎性命!后生可畏,江山代有才人出,诚不我欺!”

王曜连忙于马上欠身,谦逊道:

“张太守过誉,折煞晚辈了。此皆赖天王洪福,吕将军运筹帷幄,更有无数将士浴血奋战,方有今日之胜。曜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力,实不敢贪天之功。府君坚守孤城,力抗数万虎狼之师,方是真正令人敬佩。”

张绍见他立下如此大功,却能不矜不伐,言辞恳切,心中更是喜爱,抚须感慨道:

“王参军不必过谦,本官在军旅十数载,见过多少少年得志便眼高于顶者,如你这般持重沉稳、心系袍泽者,实属凤毛麟角。乱世板荡,正需似你这等文武兼资、胸襟广阔之才砥柱中流。望你永葆此心,戒骄戒躁,他日必为朝廷栋梁。”

两人又就当前战局、安抚地方等事交谈数句,张绍需回军阆中,遂与王曜郑重道别,临行前又再三勉励。

送走张绍,日头已沉入西山,只余漫天瑰丽晚霞。

王曜见各部已准备得差不多,便下令全军押解俘虏、携带缴获,返回临溪堡。

归途之上,将士们虽经半日厮杀奔波,人马俱疲,然得胜归来,携俘获之众,缴获之丰,士气极为高昂。

纪魁不再嚷嚷厮杀,转而与田敢兴奋地计算着此番功绩能得多少赏赐;田敢则细心核查缴获物资清单,确保无一疏漏;耿毅行走于俘虏队伍之侧,神色警惕,已初具统兵官威严。

李虎依旧沉默地护卫在王曜马前,如同最可靠的屏障。

将至堡前,远远便望见堡墙之上火把如龙,映照得“秦”字大旗猎猎生辉。

堡门洞开,毛秋晴与郭邈并肩立于门下,身后是数百留守将士。

毛秋晴仍是那身黑色窄袖胡服,不知是闻听王曜等胜利归来,还是身体确已好转,此时面色已然红润不少。

郭邈则按刀立于其侧,冷峻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石雕,唯有扫视归来的队伍时,眼中才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

见王曜率部凯旋,携如此众多俘虏、辎重而还,堡上堡下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留堡守军与胜利归来的袍泽相互致意,许多历经月余苦守、早已麻木的士卒此刻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声浪震天动地,连日来的压抑、绝望与悲壮,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扬眉吐气的欢腾。

王曜催马至堡门前,翻身下马。

毛秋晴迎上前几步,目光迅速在他染血的玄甲和略带倦色的面容上扫过,见他行动自如,并无明显重伤,眼底深处那一丝紧绷的忧虑方才悄然散去。

她唇角微弯,勾勒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轻声道:

“回来了。”

语气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和。

王曜点头,看着她已渐趋红润的脸颊,温言道:

“回来了,你伤体未愈,何必在此久立,风寒露重。”

毛秋晴却未接这话头,眸光微转,侧身让开一步,语气神秘兮兮道:

“子卿,你看……谁来了?”

王曜举目望去,只见一人不紧不慢地自毛秋晴身后阴影中踱步而出,他年已过三旬,面容清瘦,下颌虬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袍,头上随意结着葛巾,身形略显落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此刻的他嘴角正噙着那一丝熟悉的、略带戏谑的笑意打量着自己,不是尹纬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