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之夜的波澜并未随着晨光降临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持续扩散。翌日清晨,关于星耀殿档案馆遇袭、祭典提前结束的消息,已经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在王都白银城的权力阶层中飞快传播。各种版本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是一伙胆大包天的古代宝物盗贼,有人说是敌国间谍的破坏行动,更有甚者,隐晦地将此事与近期归来的埃利奥特大师及其神秘的“弟子”们联系起来——毕竟,国王召见他们之后不久就出了事,这巧合实在耐人寻味。
白银城的政治机器,在这一天早早开始了运转。
按照惯例,每旬一次的“晨议”在星耀殿侧翼的“枢密厅”举行。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风格庄严肃穆,与星辰厅的华丽梦幻截然不同。墙壁由深色木料镶嵌打磨光滑的玄武岩板构成,巨大的拱形窗户透进清晨清冷的光线。大厅一端是微微抬高的平台,上面摆放着国王的座椅——并非王座,而是相对简朴的高背椅。平台下方,两排铺着深红色天鹅绒坐垫的硬木长椅相对而设,供参与议政的大臣和重要贵族落座。
当劳伦斯七世被侍从搀扶着步入枢密厅时,厅内早已济济一堂。王储艾伦坐在左侧首位,面色略显苍白,显然昨夜未能安眠。王后并未出席晨议,这是历来规矩。
右侧前排,坐着以诺顿公爵为首的军方及部分倾向强硬路线的贵族。诺顿公爵今日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军礼服,胸前挂满勋章,坐姿如标枪般挺直,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国王进来时微微低垂了一下。
左侧与王储同排稍后,则是菲尔德侯爵等文臣及倾向于传统与稳定的贵族代表。菲尔德侯爵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精致常服,正与身旁一位大臣低声交谈,神色平和,仿佛昨夜之事不过小事一桩。
埃利奥特大师作为宫廷首席大法师(尽管他常年不理俗务),也有一个靠后的位置。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法袍,安静地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眼帘微垂,似乎在养神。林奇和小樱等人并未获准参加晨议,此刻应在法师塔或国王安排的其他地方等候。
“陛下驾到——”侍从长肖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厅内所有人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都坐吧。”劳伦斯七世的声音比昨夜更显疲惫沙哑,他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摆了摆手。侍从在他身侧立定,手中托着一个覆盖绒布的银盘,里面似乎是某种药剂。
众人落座,气氛凝重。
“昨夜之事,想必诸位都已听闻。”国王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众人,“星耀殿,王室重地,竟遭贼子潜入,企图染指档案馆藏。卫戍失职,影鸦失察,朕,很失望。”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众人心头。几位负责宫廷守卫和影鸦直属管理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见汗。
诺顿公爵率先开口,声音洪亮:“陛下,此事实在骇人听闻!贼人竟能突破层层防护,深入宫闱,可见其谋划周密,实力不凡,绝非寻常盗匪!臣请陛下授权,由军部协同影鸦,全城彻查,尤其是近来在王都出没的形迹可疑之人,宁可错查,不可放过!务必将这群胆大包天之徒揪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他的话语铿锵有力,矛头虽未明确指向谁,但“形迹可疑之人”这个说法,范围可就广了,明显带着借题发挥、扩大排查范围乃至清洗异己的意图。
菲尔德侯爵轻轻咳嗽一声,语调温和但清晰地反驳道:“公爵大人稍安勿躁。陛下,依臣之见,昨夜之事固然严重,但贼人目标明确,只针对档案馆,且并未真正触及核心密藏,说明其知晓分寸,或力有未逮。当务之急,乃是加强宫内守备,厘清防护漏洞,并详查贼人所用手段。盲目扩大搜检,恐会引起王都不必要的恐慌,扰民伤财,反而可能让真正的幕后黑手趁乱隐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据闻贼人使用了颇为罕见的阴影腐蚀法术,现场留有特殊灰烬。此类手段,多与一些隐秘的非法组织或异端崇拜有关。臣以为,当交由精通奥术与神秘学的专家深入调查,或许比大军搜查更为有效。”说着,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了后排闭目养神的埃利奥特大师。
诺顿公爵冷哼一声:“侯爵大人此言差矣!阴影法术又如何?难道因为涉及魔法,就可以放任不管,只让几个法师在实验室里摆弄灰烬?此等恶性事件,必须展示王国的强硬态度!军部有的是办法让阴影里的老鼠无处藏身!”
眼看双方就要争执起来,王储艾伦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看向国王,欲言又止。
劳伦斯七世轻轻抬手,止住了两人的话头。他看向埃利奥特:“大师,你怎么看?阴影腐蚀法术,还有那些灰烬,你可有头绪?”
埃利奥特大师缓缓睁开眼睛,起身微微欠身:“陛下。昨夜事发后,老臣已通过渠道获取了部分现场信息。那灰烬,经初步辨析,确实带有虚空能量侵蚀的痕迹,且与一种名为‘影蛭’的契约阴影生物的残骸特征相符。影蛭非自然生成,需以特定仪式召唤并绑定,通常服务于某些信奉虚空阴影的隐秘教派或组织。此类存在,行事诡秘,目标往往涉及古老的秘密或禁忌力量,寻常搜查恐难觅其踪。”
他的回答客观严谨,既指出了调查方向(隐秘教派、古老秘密),又暗示了常规手段的局限性。
“信奉虚空阴影的教派……”劳伦斯七世手指敲击着扶手,“大师的意思是,此次事件,可能与某些追寻‘古老力量’的势力有关?而非简单的盗窃或破坏?”
“老臣不敢妄断,但可能性存在。”埃利奥特大师谨慎回答,“沙海之行,我等亦曾遭遇与虚空关联的黑暗存在。此类势力,对与‘钥匙’、‘地脉节点’、‘古代遗物’相关的事物,往往有超乎寻常的执着。”
“钥匙”这个词一出,厅内许多人的眼神都微微变化。诺顿公爵的眉头蹙起,菲尔德侯爵则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劳伦斯七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大师,你带回的那几位年轻人,对此类虚空阴影力量,可有了解或应对之法?”
话题终于引到了林奇他们身上。
埃利奥特大师不慌不忙:“回陛下,林奇与小樱在沙海曾直面并净化了被虚空侵蚀的古老存在,对虚空能量的特质有一定认知。林奇所觉醒的‘心光’之力,尤其对混乱与阴暗属性的力量具备克制与净化之效。若陛下需要,或可让他们提供一些见解,或协助分析昨夜残留的痕迹。”
他没有大包大揽,只是提出了“提供见解”和“协助分析”的可能,姿态放得很低,却又点明了林奇他们的独特价值。
诺顿公爵立刻接口:“陛下!此等来历不明、身负异力之人,岂可轻易参与宫中要务?昨夜他们甫一被召见,宫中便出事,此等巧合,不得不察!依臣之见,当暂且限制其行动,待查明真相,再作区处!”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猜忌与排斥。
菲尔德侯爵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公爵大人未免过于武断。埃利奥特大师德高望重,他所赏识并引入的年轻人,必有其过人之处。陛下慧眼如炬,既已亲自召见考校,自有圣断。况且,若他们真有克制虚空阴影之能,此刻正是用人之际。贸然限制,岂非自断臂膀?依臣之见,不若让他们在埃利奥特大师的监管下,有限度地参与调查,既可验证其能,亦可观其心性。”他这番话,看似支持,实则也将林奇他们置于“被监管”和“被观察”的位置,同时又将埃利奥特大师推到了前台承担监管责任。
两人再次针锋相对,一方欲直接打压,一方欲“控制使用”。
王储艾伦这时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父王,儿臣以为,侯爵大人所言有理。埃利奥特大师是王国栋梁,他所推荐之人,当可一试。况且,昨夜贼人手段诡异,若真与虚空阴影有关,或许正需要特殊的力量来应对。让那几位……呃,学者,在大师指导下协助调查,或能有所突破。”他的支持显得有些软弱,但态度明确。
劳伦斯七世看着下方众人的反应,疲惫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昨夜之事,影鸦继续全力追查,军部配合加强王都及周边警戒,但不得扰民,不得无端株连。档案馆加强防护,所有接触过核心区域的人员,一律重新审查。”
他先是对事件本身做了部署,然后目光转向埃利奥特:“大师,你举荐的年轻人,朕昨日见过了。心性尚可,能力……或有特异之处。”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既然他们可能与调查方向有所关联,那便让他们……在‘特定范围内’协助吧。大师,你负责引导与监管。朕会命人将部分不涉及绝对机密的现场痕迹样本和相关卷宗,送至法师塔。让他们看看,能看出些什么。至于其他,”他扫了一眼诺顿公爵和菲尔德侯爵,“此事机密,仅限于在场诸位知晓,不得外泄。如何用人之事,朕自有分寸。”
国王的裁决,看似折中,实则给埃利奥特和林奇他们打开了一扇门——一扇有限参与调查、并可能因此接触到部分王室秘密的门。同时,他也将监管和引导的责任明确交给了埃利奥特,既安抚了诺顿公爵的猜疑(有人监管),也回应了菲尔德侯爵的提议(有限使用),更将最终的控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陛下圣明。”菲尔德侯爵率先躬身。
诺顿公爵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沉声应道:“遵命。”
埃利奥特大师躬身:“老臣领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劳伦斯七世似乎耗尽了精力,微微挥了挥手:“若无其他要事,便散了吧。艾伦留下。”
“退朝——”肖恩的声音响起。
众人行礼后,依次退出枢密厅。诺顿公爵经过埃利奥特身边时,脚步微顿,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一言不发,大步离去。菲尔德侯爵则对埃利奥特微笑着点了点头,态度友善。
埃利奥特大师面色平静,缓步走出大厅。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在光洁的玄武岩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他知道,国王的这道命令,既是机会,也是考验,更是将他们更深地拖入了王都的权力漩涡。
接下来,就看林奇他们,能从那些灰烬和卷宗中,发现什么了。而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以及厅堂上这些衣冠楚楚的“盟友”与“对手”,又会对他们参与调查,作出怎样的反应?
晨议散场,但白银城新一天的暗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