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掌心震动着，陈砚舟拐进了地铁站口。他没低头看屏，而是先用拇指在锁屏边缘蹭了两下，确认不是骚扰号码才点开。
一条新消息：
“老街那边，有家三十年的老糖画铺子，老板说愿意聊聊。”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解释。他盯着这行字看了三秒，顺手把手机翻面扣在包上，掏出笔记本翻开蓝笔那页，迅速记下时间、地点、线索来源类型——匿名但带具体指向，可信度中等偏上。
他合上本子，重新把手机拿起来，调出地图。老街离这儿不到两公里，公交直达，但步行更快。他看了看表，十点零七分，阳光正从头顶压下来，照得站台玻璃发白。
他没等车，直接走楼梯上了地面。
老街藏在一片旧城区里，两边是低矮的砖房，墙皮剥落得像被猫抓过。路边晾衣绳横七竖八，挂着花衬衫和小孩裤子，风一吹就轻轻晃。沿街店铺大多是修鞋、补锅、卖杂粮饼的，招牌歪斜，字迹褪色。
他边走边扫视门牌，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在节奏上。路过一家关门的理发店时，眼角忽然捕捉到一根细竹竿挑着的东西——半透明的一条龙，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
他停下。
往前几步，看见巷子深处有个小摊，铁皮车改装的推车，上面摆着铜锅、铲子、模具，还有一块手写木牌：“王记糖画，三代手艺”。
摊主是个老头，头发花白，穿件洗得发灰的夹克，围一条油渍斑斑的蓝布围裙。右手握着铜勺，左手托着铁板，手腕一抖，糖汁拉出细丝，转眼间一只凤凰轮廓成型。
陈砚舟站在五步外，没说话，只是看着。
老人做完最后一笔，用竹签一挑，糖画稳稳立住。他抬头，眼神清亮：“看够了吗？要看就靠近点，别跟查户口似的杵那儿。”
“怕打扰您。”陈砚舟笑了笑，走近两步，“这手艺，一分钟不到吧？”
“五十六秒。”老人把糖画插进稻草架，“练了四十八年，差一秒都不顺手。”
“难怪稳。”
“你懂这个？”老人眯眼打量他，“不像 tourist（游客）。衣服太干净，眼神太稳。”
“我不旅游。”陈砚舟从包里拿出名片，双手递过去，“但我对‘王记糖画’有兴趣。”
老人接过，眯着眼看了半天：“江川·未来城项目部？听着像卖楼的。”
“是做商业体的。”陈砚舟语气平实，“我们在规划一个叫‘江川味道’街区，想找些真正有根的手艺人进去。”
“哦。”老人把名片放在一边，“又是招商？前年万达来过，去年万象也来过，都说要给我专柜，结果呢，让我交两万押金，还得抽成百分之十五。”
“我不是来收钱的。”陈砚舟打开手机，调出设计图，“我是来问您，愿不愿意把自己的摊子搬进商场，但还是您自己做主。”
屏幕上是一片复古风格的步行街，青砖灰瓦，灯笼高挂。镜头推进，一处角落标注着“非遗手作区”，再放大，赫然是一个糖画摊位，旁边挂着那根熟悉的竹竿，飘着糖龙。
“这是……我那根竿子？”
“按实景建模的。”陈砚舟指着细节，“灶台高度、出糖口角度、遮阳棚倾斜度，全都照您的习惯来。顾客能站着看全程，也能扫码下单定制图案。”
老人愣了几秒，突然笑出声：“你还真拍过我干活？”
“上周六下午三点十七分，您做了只蝎子，送给一个小男孩。他妈妈拍照发朋友圈，定位就在老街口。”
老人脸上的笑淡了些：“你还查人？”
“查公开信息。”陈砚舟不动声色，“那天您收摊早，因为手腕疼，回家揉了半小时。您不用瞒，我看您握勺时虎口发力方式有点僵。”
老人沉默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不收徒。”他慢慢说，“这行赚不到钱，年轻人坐不住。我儿子在快递站跑单，一个月比我多挣三倍。”
“所以它迟早会消失。”陈砚舟接话，“除非有人让它换个地方活着。”
“你是说，进商场？”老人摇头，“那不就成了表演？糖画是吃的，不是看的。”
“可现在没人吃了。”陈砚舟声音不高，“您一天最多卖二十份，一半还是熟人照顾。隔壁煎饼摊日流水三千，您连零头都没有。其实这不仅仅是您个人的困境，现在整个传统手艺市场都在萎缩。年轻人更倾向于去商场这样的集中消费场所，那里有更多的选择和更好的环境。如果您的糖画能进商场，不仅能让更多人看到这门手艺，还能借助商场的客流量提升销量。而且我们规划的‘江川味道’街区，就是专门为传统手艺打造的，能让它们在现代商业环境中焕发出新的生机。”
老人眉头一跳。
“我不是贬低您。”陈砚舟继续，“我是说，手艺不能靠情怀撑一辈子。您守住的是技法，但活路得自己找。”
老人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们给多少位置？”
“十二平米，独立操作间加展示区。”陈砚舟滑动屏幕，“水电全包，物业费免三年。您可以继续用柴火熬糖，也可以改用电磁炉，自己选。”
“抽成多少？”
“前三个月零抽成，第四个月起，营业额五千以内不收，超五千部分抽百分之八。”
陈砚舟详细地解释着，眼神专注而诚恳。老人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犹豫，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
“比菜市场摊位费还低，而且我们不做连锁复制。整个商场，只有您这一家糖画。”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这个条件听起来不错，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我这手艺在商场里能不能被接受，还是个未知数。”
“我们做的市场调研显示，现在年轻人对传统手艺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像糖画这种具有文化特色的手艺。”陈砚舟从包里拿出一份报告递过去，“在商场里设置糖画摊位，不仅能吸引顾客，还能为商场增添一份独特的文化氛围。”
老人接过报告，认真地翻阅着，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
老人差点呛住：“你说啥？”
“比菜市场摊位费还低。”陈砚舟淡淡道，“而且我们不做连锁复制。整个商场，只有您这一家糖画。”
老人怔住了。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反复看着那个虚拟摊位。
“你们……不怕我做不长久？”
“怕。”陈砚舟点头，“所以我们配套做了引流方案。每周搞‘手作体验日’，您教孩子画最简单的蝴蝶，我们送免费糖浆包。短视频团队拍过程，投本地流量池。三个月内，目标让‘王记糖画’成网红打卡点。”
“网红？”老人皱眉，“我可不想戴假发跳舞唱歌。”
“您不用出镜。”陈砚舟笑了，“您只管做糖画。镜头拍手就行——十年功底，都在手腕上。”
老人没笑，但嘴角松了。
他转身从铁皮车底层拿出个旧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一个年轻男人在庙会上支摊，周围围满孩子；另一张是他父亲，站在更老式的推车前，胸前挂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牌子。
老人把照片放回去，盖上盒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落寞。“我爸那会儿，这条街晚上九点还挤不动。孩子们围在摊前，眼睛里闪着光，就为了能得到一个糖画。那时候，糖画不仅仅是吃的，更是孩子们的快乐源泉。每到节假日，街上的糖画摊子一家挨着一家，热闹得不得了。我爸总是早早地就出来支摊，把工具摆得整整齐齐。他做糖画的时候可专注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铜勺，手腕轻轻一抖，糖汁就像有了生命一样，顺着他的心意流淌出来。孩子们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喊着要这个要那个，我爸总是笑着满足他们的要求。可现在呢？十点一过，鬼都没一个。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这些传统的东西了，他们更喜欢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陷入了对过去的深深怀念中。
陈砚舟没接话，只是静静站着。
老人把照片放回去，盖上盒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转身拿起铜勺，往锅里倒了一勺糖浆。火苗“呼”地窜起，糖汁开始冒泡，金黄透亮。
“你说的那个位置……能不能加个窗户？”
陈砚舟眼睛微亮：“可以，全景落地窗，外面就是中庭喷泉。”
“那行。”老人搅动糖浆，手腕稳定如初，“我试试。”
“谢谢您。”陈砚舟收起手机，“明天我带合同初稿过来。”
“等等。”老人抬手，“我没说要签。”
“我知道。”陈砚舟点头，“我只是觉得，您该看看我们准备得多认真。”
老人哼了一声，勺尖一挑，糖丝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缓缓落下，像一道凝固的光。
他盯着那根糖丝看了两秒，忽然说：“你们设计师……有没有考虑过，糖画晒久了会化？”
“考虑过。”陈砚舟立刻回答，“展柜配恒温系统，二十四小时控湿控温。备用方案是每天限量供应，下午三点后改售冷藏糖艺礼盒。”
“你还想卖礼盒？”
“包装设计好了。”陈砚舟再次打开手机，“简约纸盒，印您家祖传的‘糖龙图’。扫码能听您讲一段手艺来历，算是声音传承。”
老人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糖汁在锅里咕嘟冒泡，香气一点点漫出来，甜中带焦，却不腻。
老人终于开口：“你小子……是不是早就来踩过点？”
“第一次来。”陈砚舟坦然，“但我在网上看了您三年的所有视频，包括去年元宵节直播切片。”
“你疯了吧？”
“数据分析师都这样。”陈砚舟笑了笑，“我们主管说，看不懂人心的，做不了好生意。”
老人摇摇头，舀起一勺热糖，手腕轻转，开始画一只龟。
动作缓慢，却一丝不乱。
陈砚舟看着那只龟渐渐成形，忽然说：“您知道吗？乌龟在糖画里最难做。”
“为啥？”
“腿太多，线条不能断。”陈砚舟指着锅边，“您刚才那一笔，绕了二十七道弯，没碰一次锅壁。”
老人抬眼：“你数了？”
“职业病。”陈砚舟摸出蓝笔，在本子上快速记了句什么。
老人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你这人，怪瘆人的。”
“谢谢夸奖。”陈砚舟合上本子，“我们公司也这么说。”
老人笑着摇头，把竹签插进糖龟背部，轻轻一提。
完整的糖龟立在草架上，四足分明，背甲清晰。
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问：“如果我去了，还能回来这儿摆摊吗？”
“当然。”陈砚舟说，“节假日您想回老街做公益展演，我们报销交通费。”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拿起铜勺，又一次浸入糖浆。
糖汁悬在勺边，将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