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并非灼热,而是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带着不容拒绝的柔和力道,持续不断地渗入他冰冷刺骨的经脉与神魂。那纠缠撕扯了他千百个日夜的尖锐痛楚,在这股暖流的浸润下,竟如同被驯服的凶兽,暂时收敛了利爪,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安眠的蛰伏状态。
沧溟的意识自无边黑暗的深渊中缓缓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脸上传来的、异常清晰的温热触感。细腻,柔软,带着一点点因紧张而产生的细微颤抖。是……她的手。正捧着他的脸颊。
紧接着,是更近处,几乎萦绕在鼻尖的、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于阳光与青草混合的干净气息,与他周身以及整个魔渊的污秽腐朽格格不入。
他倏然睁开眼。
猩红的眼底已褪去了失控时的疯狂与暴戾,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深寂,只是在那冰层之下,翻涌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复杂的情绪。
映入眼帘的,是温眠近在咫尺的脸。她跪坐在他身侧,双眼紧闭,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脸色因力量的大量消耗而显得透明,嘴唇紧抿,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为他输送治愈之力的过程中,甚至没有察觉到他已然苏醒。
如此毫无防备。
沧溟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描摹着她的眉眼。这张脸,纯净,脆弱,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懵懂,每一次凝视,都像是在嘲讽他积攒了千年的恨意。可她体内流淌的力量,她言语间那匪夷所思的“定义”能力,以及此刻这毫无理由、倾尽所有的救治……
矛盾。巨大的矛盾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理智在咆哮,警告他这绝非巧合,她身上必然隐藏着与背叛者相关的秘密,甚至可能是一个针对他精心设计的、更为恶毒的陷阱。那株嫩芽,那团光,都是麻痹他意志的毒药。
可身体的本能,那被温暖包裹、痛楚被抚平的久违舒适感,却像蛛网般缠绕着他的警惕,让他无法像对待敌人那样,立刻将她推开,甚至……毁灭。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垂落在他颈侧的一缕发丝上。
那是很柔软的、带着些微天然卷曲的墨发,与她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和而无害。然而,就在那发丝深处,靠近头皮的位置,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与他认知中任何力量体系都截然不同的能量残留。
非常非常淡,几乎与她的气息融为一体,若非此刻距离如此之近,她又在毫无保留地动用力量,他绝无可能察觉。
那是什么?
不是神力,不是魔力,甚至不是她用来治愈他的那种温暖力量。那是一种更古老、更晦涩、带着某种……秩序与禁锢意味的波动。
疑心如同野草,瞬间疯长。
他需要确认。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小心——并非推开她,而是伸向了她的发间。
指尖穿过柔软微凉的发丝,触碰到她的头皮。
温眠浑身猛地一颤,输送的力量骤然中断。她惊愕地睁开眼,正对上沧溟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红眸。他……醒了?而且,他的手……
她的脸颊瞬间飞红,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却被沧溟用眼神制止了。
“别动。”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锐利地锁定在她发间那一小块区域。
温眠僵住了,心跳如擂鼓,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觉得他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与他此刻专注探究的眼神,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沧溟的指尖在她发丝间细细摸索,神念如同最细微的探针,试图捕捉并解析那缕奇异的能量残留。那感觉……像是某种极其高明的封印,或者……烙印?它并非死物,反而像是有生命般,极其微弱地搏动着,与她的生命本源紧密相连,却又隐隐存在着某种隔阂。
这绝非天生!这更像是后天被施加的某种……标记,或者,限制?
他试图追溯那能量的源头,神念刚刚深入一丝——
“唔!”温眠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软倒。
那封印(或者说烙印)对她的触碰反应极其剧烈!
沧溟立刻撤回了神念和手指。
温眠捂住额头,眉心蹙紧,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痛苦。“头……好痛……”她喃喃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翻腾,却又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画面。
沧溟沉默地看着她。她此刻的反应不似作伪,那痛苦是真实的。所以,她对自己发间的异常,很可能一无所知?
一个失去记忆、身负诡异治愈之力、言语能引动规则、发间还有神秘封印的凡人少女?
这世上,绝无这样的“凡人”。
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凝聚成了更具体的形状。她不是陷阱本身,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被投入陷阱的、更大的谜团。
温眠缓过劲来,放下手,有些无措地看着沧溟,小声问:“你……你刚才在做什么?我的头发……有什么不对吗?”
沧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移开目光,不再与她对视,撑着地面,略显艰难地坐起身。体内力量的冲突虽然被暂时压制,但之前的失控和反噬让他依旧虚弱。
他背对着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疏离,却不再带着驱赶的意味,反而像是下达了一个不容反驳的指令。
“过来。”
温眠一愣。
“替我绾发。”他补充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温眠眨了眨眼,有些懵。替他……绾发?他那一头墨发只是随意披散着,确实有些凌乱,可是……他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然而,看着他虽然挺直却依旧难掩虚弱的背影,想到他刚才推开自己的力道,她抿了抿唇,还是乖乖地挪了过去。
跪坐在他身后,看着他披散下来的、如同上好绸缎般的墨发,温眠的心跳还是有些快。她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拢起他的头发。他的发质很好,顺滑冰凉,带着一种凛冽的气息,与她柔软温暖的发丝截然不同。
她不太熟练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散乱的发丝归拢,用手指代替梳篦,轻轻梳理着。动作很慢,很轻,生怕扯痛了他。
沧溟闭着眼,感受着那双柔软的手在他发间笨拙而又认真地动作。他让她这么做,并非为了整理仪容。他只是需要时间,需要近距离地、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继续观察,继续感知。
感知她发间那神秘的封印,感知她力量流淌时最细微的波动,感知她……这个人。
温眠安静地梳理着,洞穴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发丝摩擦的细微声响。那团悖论之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将这一幕映照得有些不真实。
许久,温眠才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稍微坚韧些的暗色草茎,勉强将他的一头墨发在脑后束起一个简单的发髻。
“……好了。”她小声说,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
沧溟缓缓睁开眼,没有回头,也没有去感受发髻是否整齐。
他只是透过那悬浮的光球,看着对面石壁上模糊映出的、他们两人一坐一跪的倒影。
他的冰冷,她的温顺。
他的黑暗,她的微光。
以及,那缠绕在彼此发丝间,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名为“疑云”的丝线。
他心中的谜团,更深了。
而探寻答案的欲望,如同种子,在他冰封的心土下,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