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菲向他讲述来龙去脉的时间里,那两只幼体仍然对它满怀警惕。不过它们并没有表露出丝毫想要逃离的意思,反而停留在罗彬瀚脚边,同仇敌忾似地互相紧挨。罗彬瀚保持着对它们动向的留意,但大部分时候都无心揣测它们此刻的想法。他的关注已经被米菲的发现吸引走了。
说来有点滑稽,在回到丘地以前,他总以为自己要给米菲讲一个奇特的地下冒险故事,可事到临头却是米菲在给他讲。而且他发现,除掉前头的跋涉和中途的变形,这两个故事在大致内容上竟然差不多:在他走后,米菲致力于在地下开拓自己的居所,并且发现了好些可供利用的旧隧道。它们都已经废弃很久了,还有些地方被碎石堆封死过。
对于米菲,这种程度的障碍基本不构成麻烦。它是个如此善于形态变化的生物,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缝隙突破。探索过大部分隧道以后,它在其中某个交汇处发现了大量残留的生物尸骸。它们已经全部骨骼化了,因此很难估计精准的死亡时间,但种种残留的痕迹显示它们是死于暴力冲突,至少成年体是如此。而为了更进一步地了解这种本土生物,它渗透并分解了其中一部分残骸——
“你吃了它们的尸体。”罗彬瀚木然地说。
“这只是必要的检验过程。”米菲解释道,“我要靠消化反应来确定它们的材料构成。而且,它们体内有一些我需要的物质,在别的地方很难找到。”
罗彬瀚没有争辩这点。向食人黏液怪要求尊重尸体确实没什么意义,反正他自己也会说“不浪费粮食才是尊重”之类的话,何况米菲还有一个科学研究的正当理由。他只是有种在劳神苦形后得知自己被耍了的疲惫。“所以这底下其实就有一个巢穴和一堆尸体,”他死气沉沉地说,“就在咱们脚底下?”
米菲告诉他还不至于那么近。对那些尸体最准确的位置描述是在距离丘地顺风方向五百米外的地底,深度大约在二十到三十米之间,因此严格来说并不是在他们脚下。这在罗彬瀚听来没有任何区别,他只是问米菲自己能不能下去亲自看一眼。
“我想这很困难。”米菲说,“大部分隧道对你来说太窄了。”
这倒是一桩新鲜事。“怎么会那么窄?”罗彬瀚不太相信问,“如果连我都钻不过去,那些尸体又怎么能在里头?”
“它们只有你的一半大小。”
“可我见过的那种生物个头比我还大一些。”
这句话终于给了米菲发问的机会。它显然也对罗彬瀚在外头的遭遇很感兴趣,立刻就请他说一说捡到这两只幼体的经过。罗彬瀚如实地讲了,并且指出他其实不知道这种生物的标准体型是什么样,因为他遇到的活体只有一个,而对尸骸检查时则没有太留意大小问题。可不管怎么样,他发现的巢穴是足够宽敞的。他除了不能在隧道里站起来走路,想要转个身或稍微横着躺一躺都能做得到。这就意味着他和那些生物的平均体型不会差得太远。
他并不想显出自己是在质疑米菲的说辞,但在发现自己可能走了几十天的冤枉路后,他也很难让自己的声音一点火气都没有。好在米菲不计较这个,只是感兴趣地问:“所以,你在尸骸的底下发现了它们两个?”
“是它们自己钻出来的。我估计是从墙壁里……像我说的,那里头应该埋着它们的卵。可能还不止两枚,只是我没有找到。”
米菲又问他是否把那枚被发现的卵带了回来,罗彬瀚阴郁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带这种东西回来,”他直截了当地说,“活物、刚死的尸体、孵化前后的蛋……所有这类东西我不能交给影子,除非我不准备再把它们找回来。”
“为什么?那会引起什么结果?”
罗彬瀚没有解释,只说这是帮助他获得力量的巫婆告诉他的。“这不重要,”他含糊其辞地说,“反正那些卵里的东西已经在你眼前了。我是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被埋在那种地方——”
“这个,”米菲又用那种吞吞吐吐的调子说,“我想,我可能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于是又轮到米菲来讲它的洞穴探险了。它倒是没有发现卵壳之类的东西——如果这些生物的卵全是革质物而非像鸟类那样的钙质硬壳,那就肯定早已经在土中分解了——可它看到了一些个头非常小的幼体骸骨。它描述这种小型骸骨比罗彬瀚带回来的还要小得多,但相比于成体的尸骸,它们全都惊人地完整,表面几乎找不到外伤的痕迹。
“这么说,这些小的都是饿死的?”罗彬瀚插嘴问,“在孵化出来以后?因为它们没有父母负责喂食?”
“那么它们应该会自己逃出去,不会全死在一起。”
“你肯定没当过婴儿吧?它们可不像你一样刚出生就知道该怎么活命。”
这是个有点伤感的话题。罗彬瀚盯着他脚边的两只幼体,想起它们也曾经依偎着洞厅中的残骸。如果当时他不在场,它们最后想必会成为尸堆的一部分。那对它们来说会不会是一种更仁慈的结局?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和同族们一起陷入永恒安宁的睡眠,再也不受尘世苦难的折磨……而不是被一个身份不明又别有目的的异乡人带走。他刚想俯下身摸一摸那只断尾巴的幼体,就听见米菲的声音说:“我想它们是被毒死的。”
罗彬瀚抬头瞧着缓慢摇摆的丝须。“你怎么知道的?”
“我吃了一部分小型遗骸。”米菲解释说,“只是好奇它们的成分有何不同……希望你不介意。我也留下了一些给你做参考。”
罗彬瀚请它继续说下去。于是米菲就说起了那种它仅在幼体骸骨中发现的特殊物质。那种物质,它解释道,用他老家的话说应该被认为是一种生物碱,大量沉积在遗体的骨骼与鳞片中,出于好奇它特意把这种碱留存在体内的一个隔离区域里。与此同时它又在成体残骸的骨骼内则发现了一种稳定性极高的酶,与它在周遭大气中发现的一种复合酶具有少部分相似结构。它原想通过吞下含酶的骨骸来复制它的结构,尝试让自己更好地适应本地环境,结果却发现从幼体中得到的生物碱含量过高时会使得这种酶迅速失活,再度与外部环境中的复合酶发生接触时则将它体内之前摄入的数种氨基酸环化重组,形成某种中间产物。倘若再加以恰当的修饰,它认为这一产物最终很可能又会变成那种他在幼体骨骼和鳞片上找到的生物碱——不过,它旋即又保守地补充说,这一切只是猜测,只有在真正的活体身上进行过测试才能知道答案正确与否。
罗彬瀚并不知道它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他只是淡然自若地瞧着它,令米菲变得更加谨慎谦虚。它不安地表示它刚才的解释也未必是精准的,因为它还来不及掌握罗彬瀚母语中那些较为专业的术语词汇。而且他们和它在物质分类与检验的形式方法上有着太大的不同。它对物质的分辨本领是与生俱来的,因此它很难找到特别合适的词去向外人描绘,就像人很难用合适的词来描述柠檬与蔓越莓之间的酸味差异,虽然任何有味觉的人吃过后自然会知道其中的不同。
这头食人黏液怪竟会用如此生活化的比喻叫罗彬瀚觉得很意外。他差点就要警告它不许带周雨的节奏,只可惜米菲根本就不怎么认识周雨,它对柠檬和蔓越莓的认识多半是靠观察俞晓绒得来的。“所以,”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假如你的所有猜测都正确的话?”
“我想可能是那种生物碱毒死了它们。”米菲说,“如果一开始发生的事是那种酶在成体死亡时暴露在空气里,那就会按我说的流程发生反应,然后……”
罗彬瀚不得不打断它。“咱们能不能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谈这件事?”他委婉地要求道,“别逼我问一些浪费彼此时间的问题。”
米菲的触须摇摆得更慢了。它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罗彬瀚不得不做出一个示范来让它理解。他板着脸问:“酶是什么东西?”
这下米菲懂了。而它也不愧是他生平认识的最懂得人情世故的外星怪兽。“我想这种生物的成体死亡时会释放一些特殊物质。”它毫无专家矜持地说,“当它们的尸体大量堆积时尤其如此……这种物质对它们的幼体来说是有毒的。所以,当幼体孵化出来的时候,如果它们过久地逗留在成体的残骸周围,那就很容易被毒死。”
罗彬瀚又低头去瞧脚边的两只。“你是说,”他确认道,“那些尸体被丢在那儿是为了毒死它们的幼体?”
“这是一种可能。”米菲同意道,“或者它们毒死的不是自己的幼儿,而是敌人的。”
这在罗彬瀚听来完全是一回事。他早就发现被抛弃在洞厅里的残骸并非同一伙。而如果这些尸体被抛弃在洞厅里的本质是一种投毒行为,那么因此而受害的大概率也是战败的一方。他摸着自己脸上的鳞片,开始重新寻思这整件事的经过。
“我发现的那枚卵埋得很深。”他说,“是它自己孵化后爬出来的,否则我不会知道那里头还埋着它们的卵……这是不是说明那里还藏着更多的卵?”
“我想应该有不少。”米菲说,“我发现的幼体骨骸大概有四十具。”
“我连一枚完整的卵都没找到。它们藏得还挺好,要想把它们一网打尽应该挺困难的。如果真的不想让它们长大,在它们出生的地方下毒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毕竟躺在那里的是它们的同族,这大概会让它们更愿意留在那儿,而不是直接逃走……而且,它们还能跑到哪儿去呢?那地方基本上已经空了。”
他盯着脚边的两只幼体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米菲问:“你想看看那些骨骸吗?我可以把其中的一些带上来。”
“回头再说吧。”罗彬瀚回答道。他的理智觉得他应当要用实物证据检验一下米菲的说辞,但在感情上他却有点提不起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关心这些连衣服都不穿的外星畜生,它们对实现他的目标其实没什么帮助。以后他又该拿这两只幼体怎么办呢?他还在考虑这个问题,米菲就已经接着问:“你想让我检查一下这两只幼体吗?”
说老实话,罗彬瀚现在有点不大想了。尽管这曾是他把两只幼体带回这里的根本目的,可是事到临头他又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米菲的检查必定是寄生式的,在这个过程中它可以做许多手脚。它不正是因为偷偷地寄生了菲娜才会出现在这儿吗?甚至如今的菲娜体内也可能依然有它的少量组织,在必要时刻会重新生长成另一个意识。这实在很难理解为一种纯粹善意的行为,他只是不想在当前这种处境下再去跟米菲翻旧账。
假如他再把这两只幼体推给米菲,那几乎就等于他默认它们是可以被寄生。他是不是非这样做不可呢?是否会给这两只幼体和他自己的将来留下某种隐患?这些疑问突然变得重要了起来,也许因为米菲的新形态激起了他的警觉。
“不着急吧。”他最后这么说,“我们先尽量把别的情况都搞清楚……你说这里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巢穴?我碰上了一个,而现在咱们脚下又发现了一个,难道它们其实到处都是?而且,你发现的尸体比我见过的小得多,这是不是说明它们内部的不同种类其实还挺多的?就像是,嗯,各种不同种类的蜥蜴?”
触须幅度细微地摇摆,像在对他的猜测表示认同。
“可是我一路上并没看见它们。”罗彬瀚又接着说,“我出去后走的路也不算少了,大部分还是那种视野开阔的地形。可我根本就没看到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在地面上活动……正常来说它们肯定是需要在地面上活动的,对吧?不然它们还需要眼睛做什么?可是我就是见不到它们的影子,直到其中的一个自己爬出来。它爬出来也只是因为快要死了,根本不算是在正常活动。”
“它还袭击了你。”米菲感兴趣地问,“你知道原因了吗?”
罗彬瀚摇了摇头。对于这个谜题他至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答案,只能粗糙地解释为是这种生物在濒死时的本性发作,虽说他抓获的两只幼体并没有如此凶残。可能只是因为它们年纪还太小了,尚未养成猎手的捕狩本能。
“它可能只是饿了。”他尝试用比较宽容的态度说,“受伤后太需要补充营养,看见我就觉得必须立刻开饭了。”
“我不确定你在它们的食谱上。”米菲说,“我想它们平时应该是吃虫子的。”
罗彬瀚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虫子?”他说,“它们的食物是虫子?可我去的地方根本没有虫子。那里连根草都没有——土里面倒是有很多草根,可是地面上是秃的。”
“你检查过地下的情况吗?”米菲问,“大概在巢穴底层十米以下的地方,你有在那儿发现它们的泥炭井吗?”
“……什么井?”
“它们饲养虫子的地方。”米菲解释说,“有大量分解的植物残体,更深的地方已经固化,我在里头找到了一些残留的虫卵。我认为这些昆虫就是被它们饲养的食物。”
罗彬瀚无言地瞪着它。二十分钟后,更多手臂粗细的深青色触须从灰烬地里钻了出来。它们密密匝匝地在灰烬地中扭动,如橡皮管道般把某些东西从地底运输上来,然后逐一吐在罗彬瀚面前。其中有米菲所说的幼体骨骸,少量残缺的成体骨骸,以及一大团黑乎乎的椭圆球体。这些小球的单个直径大约是三毫米,彼此紧密地粘结起来,形成巴掌大小的一团硬块。
“这是虫卵。”米菲介绍道,“已经孵化后的。”
罗彬瀚正要拾起这团虫卵瞧个明白,他脚边的一条管状又蠕动起来,从内部吐出一块石头样的东西。他还没明白这是个什么,几条丝须已经把它从地上捧了起来,显出一种格外珍重的特殊性。
“这是,”米菲以格外庄重的语气介绍道,“我在井底找到的昆虫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