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北岸。
一名苍髯皓首的老人坐在河边巨石之上,穿有粗布蓝衣,左手举着干馍,面前是锅冒着热气的黍米粥,望着对岸景色,怔怔出神。
七杀军主帅樊庆之,如今高封紫薇洲行军总管。
巨石下方立有一名中年男子,相貌威武,体态极魁,身披玄绸长衫,双臂环胸冲着对岸眺望。
贪狼军主帅穆荣。
镇守紫薇洲的两名主帅齐至。
一阵河风吹来,夹杂尘沙,樊庆之急忙捂住石锅,生怕沙砾吹进粥里,待风阵过后,自言自语道:“这风转着弯就来了,贴着英雄山打旋,真贼。”
穆荣沉声道:“再贼,也没有张燕云贼,趁着贪狼军挺进安西,敢硬闯紫薇洲,假冒凡人之躯,引诱剑皇大人亲至,谁曾想,竟然是上四境绝顶高手,背后偷袭一刀,害得剑皇大人殒命。大周几百年来第一次惨败,竟拜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所赐。”
樊庆之认真啃着干馍,入口后,嚼的嘎嘣作响,然后再喝口金黄色黍米粥,“张燕云有张燕云的本事,剑皇有剑皇的大意,三年前那一仗,输得不冤。”
穆荣回头望去一眼,神色复杂。
之所以提起张燕云,是为了将罪责推向樊庆之,那次失守紫薇洲,将几十城拱手送于十八骑,理当由樊庆之来承担,没想到这老头子更坏,把罪责又推给死人。
以被俘告终的败军之将,非但没有惩戒,反而一跃成为自己顶头上司,执掌紫薇洲兵权。
作为国舅爷的穆荣怎能服气?
但是河东樊氏权势滔天,已立足于世三百年,今日的樊庆之,看似是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可他那年十八,率五百甲士暗渡潼河,冲进骠月都城,砍掉骠月皇旗抽身而退,从而获封大周召虎。论家世,论资历,论战功,远不是他一个小国舅能够媲美。
穆荣沉声问道:“樊帅,大军在岸边集结两月有余,何时渡河?”
樊庆之微微一笑,说道:“该渡的时候,自然会渡。”
一句圆润推手,令穆荣皱起浓眉,“几十万大军出征,每日所耗不菲,赵之佛已然退出大散关,后撤至兵甲长城,咱们斥候已过去千人,早已将几座城池占据,为何大军不渡?”
樊庆之日渐年迈,只能在紫薇洲卸甲归田,穆荣正当壮年,自有一番大志向,若是将北庭都护府收入囊中,将是一笔丰厚功绩,为日后封侯拜相,作为登天石。
樊庆之将剩余干馍放嘴里一放,再将手中渣屑小心翼翼倒入口中,最后端起黍米粥一饮而尽,心满意足道:“大军不渡,是火候未到,咱想吃的是北庭,他张燕云,是以贪狼军和七杀军为席中主菜,胃口大的很呐。”
穆荣沉默片刻,说道:“十八骑不过几万人而已,用十万大军把夔州围住,再不济退守至旁边雄城,我就不信张燕云能颠倒乾坤。”
“万万不可分兵。”
樊庆之初次露出凝重神色,“一旦分兵,正中张燕云下怀,这狗崽子鼻子灵着呢,会把两军依次吃掉。”
穆荣慎重道:“本帅与十八骑交过手,没像传言那么邪乎,放在大周,不过是中上而已。听闻张燕云儿子降世,赵之佛身披斩衰前去祝贺,张燕云大怒,砍了赵之佛一剑。北策军之所以退至兵甲长城,或许正是怕大周将士入境后,十八骑冷眼旁观,无奈之下的自保之策。”
“难说。”
樊庆之打了一个饱嗝儿,擦去嘴边污渍,“张燕云半生都在行骗,不是忠良之辈,之前骗过沈无涯前辈,又骗了我,若非他一味藏拙,在燕南关,剑皇大人不会死,十八骑已经全军覆没。”
没等穆荣开口,樊庆之突然朝后面喊道:“那名姓许的大宁书生呢?令他过来。”
穆荣面色阴沉道:“难道樊帅想将大军生死,系与叛国书生?”
樊庆之浑不在意一笑,“那名书生有些才学,在大宁皇后的刘甫之间周旋,最后全身而退,是名人物。听说他曾经自荐给张燕云为谋士,结果姓张的没留,反而讥讽几句,足以证明张燕云的疑心极重。”
穆荣轻蔑道:“身为一军主帅,谁没生过疑心。”
“张燕云与你我二人不同。”
樊庆之面容严肃,声音低沉道:“他性格古怪,像是孑然一身立于世间,孤芳自赏,与天下为敌。”
穆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不久,一袭青衫的许元孝来到二人面前,依次恭敬行礼,“见过樊帅,见过穆帅。”
这名出自永州的大宁神童,入京后便获得赏识,表面在瑞王刘甫身边充当谋士,实际作为皇后暗子,在两大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当皇后想杀人灭口时,许元孝提前一步出走京城,远赴万里来到大周,躲过一劫。
人算不如天算,一名身怀重宝的读书人,走到哪里都是一块肥肉,才踏入大周国土,就被山贼抢个精光,刘甫和皇后的赏赐,也转送给有缘之人。
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许元孝将自己伪装成大族子弟,并声称愿在山贼大王身边当谋士,侥幸留得一命,并在山贼懈怠之时,溜之大吉。
许元孝逃走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七杀军一名校尉,将山贼情况悉数告知,校尉当然懒得理会,可当听到贼窟藏有千金之后,立刻生起贪念,将山寨连根拔起。
许元孝无所谓,财散就散了,只要能报仇就好,在校尉身边安顿下来之后,逐渐与军中将领熟稔,他为人重义轻财,才气横溢,军伍中最喜欢这种脾性,随后被举荐到主帅面前,成为帐中幕僚之一。
樊庆之柔和笑道:“许先生,即将衣锦还乡了,心中可曾泛起涟漪?”
许元孝作揖行礼,“不止涟漪,几乎是滔天巨浪。”
樊庆之问道:“归乡心切?”
“是。”
许元孝望向对岸,俊雅脸庞忽然露出一抹杀意,“他们说我名为孝,实则不孝,幼年即为神童,却考不中一名进士,家乡父老鄙夷我,亲朋好友视我为虎豹豺狼,朝中贵人以我为弃子,诸般凌辱,许某没齿难忘。”
“几年之前,我在大漠中立有毒誓。”
“南渡之后,屠尽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