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他唇边漾开温润的笑意,
右手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着案头那方盘龙玉玺的螭纹边缘,
沾着些许殷红的印泥,
目光先是落在诏书上行云流水的字迹上,
旋即缓缓抬眸,掠过上官婉儿垂首恭立的身影,
语气平和略带疏离:
“上官大人何须过谦,
你之才情,母后常赞不绝口,
此诏既经母后审定,必是斟酌妥帖无可挑剔。”
他目光落在那笔走龙蛇、铁画银钩的字迹上,
“这诏书言辞恳切,条理分明,既彰太后仁心,又肃朝堂纲纪,
于情于理,无可挑剔,朕很是满意。”
上官婉儿闻言,连忙躬身谢恩,语气愈发恭谨,谦卑得恰到好处: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臣不过是恪尽职守,不曾懈怠,
唯恐辜负太后与皇上的信任,
倒是皇上方才在殿中对太后所言,
句句切中要害,鞭辟入里,
可见皇上虽谦称驽钝,实则心怀社稷,胸有丘壑,绝非池中之物。”
她这番话,
既盛赞了李旦的远见卓识,又恪守着君臣之礼,
未曾有半分逾矩,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李旦听罢,心中自是喜悦,
眉宇间的温润更添了几分暖意,不过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淡淡一笑。
他手中玉玺落下,一方方正的印玺赫然印在诏书末尾。
他将诏书递还与她,语气平和:
“母后才是真正心系社稷之人,朕不过是依着母后的心意,说几句肺腑之言罢了,
天色已晚,寒气太重,上官大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上官婉儿眸光微动,那一点流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旋即敛去所有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恭顺。
她双手捧着诏书,再次躬身行礼,声音清脆悦耳:
“臣告退。”
说罢,她转身缓步退去,宫袍的衣袂拂过地面,带起淡淡的墨香,
与殿中的檀香交织在一起,在烛影里缓缓飘散。
一路上仔细回忆李旦方才的情绪和表情,
她三易其稿的说辞,本就不是为了彰显勤勉,
而是要借着这由头,让李旦亲眼瞧见诏书里的字字珠玑,
让他知晓,自己不仅是太后倚重的执笔之人,更是能为他分忧的股肱之臣。
望着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
直到上官婉儿的衣角隐没在殿门的阴影里,
李旦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眉宇间的温和尽数散去,余下的尽是疲惫。
这些人,一个个心思九曲回肠,一句话拐十八个弯,满是机锋与算计,
他素来不擅权谋,实在是疲于周旋。
唉,他果然还是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若不是母后在身前遮风挡雨,撑起这偌大的李唐江山,
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帝王,还不知道能坐到几时呢?
一旁侍立的王益寿将他眉宇间的怅然尽收眼底,
连忙放缓脚步上前,双手捧着炉子上温着的青瓷茶盏,
他躬身屈膝,声音恭谨温和,带着关切:
“皇上,夜深露重,寒气侵骨,您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李旦为人本就温驯仁厚,待宫人内侍向来亲厚和善,
全无半分帝王的倨傲之气,
故而王益寿才敢在他面前稍作直言,
王益寿此时垂着眼帘,指尖微微收紧,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想起干爹王延年暗中的叮嘱,
要他时刻留意上官婉儿与皇上相处的一言一行,
但凡有半分异样,都要即刻回禀。
他们名义上是侍奉皇上的内侍,
骨子里却更忠于太后。
今日殿中情形,虽说言语间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可上官婉儿回话时,那垂眸抬眼的一瞬,
眼底掠过的那抹殷切,绝非臣子对君王应有的恭谨,
倒似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望。
这让王益寿心中警铃大作。
上官婉儿拒绝成为皇上后妃在先,
在太后面前立誓终身不嫁,一心侍奉太后辅佐朝堂在后,
今日这般模样,究竟是何用意?
他沉吟半晌,将所有思虑都压在心底,
这才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低,带着卑微的试探:
“皇上,上官大人今日拟诏,
当真是殚精竭虑,三易其稿,足见对差事的上心,
对皇上与太后的忠心,
只是奴才方才在殿外候着,无意间瞥见上官大人与皇上回话时,
眉宇间似有几分非同寻常的殷切,倒不似往日那般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觑李旦的神色,见他未有愠怒,才接着说道:
“奴才愚钝,不敢妄自揣测上官大人的心思,
只是想着,上官大人素来是太后跟前的左膀右臂,心腹股肱,
这般八面玲珑的做派,虽说无可指摘,但,”
却未免失了几分风骨,多了些趋炎附势的机巧。
后面的话,王益寿不敢说出口,于是硬生生将那半截话咽回了喉头,
轻轻打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惶恐的说道:
“是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王益寿垂首躬身,眉眼低顺,语气谦卑得近乎卑微,
他前面的话只点到七分,余下的三分深意,全凭李旦自己揣度。
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更晓得这深宫之中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凶险。
他既不敢辜负干爹的嘱托,
又不敢在李旦面前显露半分窥探君心的逾矩,
只能这般藏头露尾,将满腔警醒化作旁敲侧击的试探。
李旦伸手接过茶盏,温热的瓷壁熨贴着微凉的指尖,可他的心却半点暖不起来。
眸色微微沉了沉,方才那点因赞许上官婉儿才学而升起的暖意,
此刻竟如潮水般褪去,荡然无存。
他望着茶水中袅袅升起的白雾,雾气朦胧,
模糊了殿内跳动的烛影,也模糊了他眼底复杂的神色。
半晌,他才轻轻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的喟叹,
眉宇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你说的这些,朕也略有察觉。”
他只是不愿深究罢了。
深宫之中,人心似海,
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
每个人的身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他早已厌倦了这些尔虞我诈,
只求明哲保身,安稳度日,
不愿卷入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争罢了。
王益寿听得这话,心头一跳,连忙“噗通”一声躬身叩首,声音愈发恭谨,带着惶恐:
“皇上宅心仁厚,是奴才多嘴,妄议朝堂重臣,还请皇上恕罪。”
李旦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
他仰头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来,顺着喉间一路往下,驱散了心中的烦闷。
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如墨,沉沉压着宫墙,
远处的更鼓声隐约传来,敲打着寂寥的长夜。
他眼底掠过茫然,这至尊之位,这万里江山,
于他而言,终究不过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让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头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