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如银纱般铺洒在静谧的院落中。
田掌柜猛地推开房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院坝的青石板上,凭空多出三人,以及他们脚下正在渐渐淡去的符文光芒。
一男子双目紧合,面色苍白,软软不省人事,正是洪浩。或是这魔族秘法传送之力过于迅猛霸道,他现在只如凡人的躯体经受不住,竟是直接晕了过去。好在他是夹在二女中间,若非如此,会被时空乱流抛向何处都是难讲。
眼下他双臂被架在两个女子肩上,身体重量几乎全靠两人支撑。
架着他的一左一右,是两位容貌气质迥然不同,却都堪称人间绝色的女子。
左侧女子,身形略见纤秀,容貌清丽绝伦,眉眼间自带一股温婉沉静之气。此刻却隐隐透出一种与相貌不甚相符的冰冷倦意,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似有历经沧桑的锋锐暗藏。
右侧女子,姿容更胜一筹,可谓倾世独立。纵使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男子外袍,略显狼狈,依旧难掩其惊心动魄的美丽。冰肌玉骨,眉目如画,月光洒落,周身似有朦胧清辉。
田文远一时间有些茫然,此番景象,与当年幽泉大司命对他的交代出入颇大。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司命已经身死道消,不复存在——因为当年让他几人在此守候,便提前讲明了这一层。
朝云快速环顾四周,便已心知肚明,当下对田文远开口道:“是幽泉让你在此守候?”
大司命的名讳,普天之下能这般这般随意叫出的并无第二人。
田文远再无迟疑,压下心中翻腾的激动与惊疑,对着那绝美身影,纳头便拜,额头抵在微凉的石板上,声音因极致的敬畏与激动而颤抖:“属下田文远,恭迎圣女……不,恭迎主上圣驾。”
此时,院内其他人已被惊动。
田娘子正从门中走出,听见田文远言语,她娇躯一颤,毫不犹豫快步上前,在田文远身侧盈盈拜倒:“属下苏氏,拜见主上。” 她报出的,自然是如今在城中使用的姓氏。
那身形微胖的吴妈,脸上憨厚之色尽去,眼神变得锐利而沉静,她默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柳氏身后,一言不发地跪下,姿态恭谨,稳如磐石,只低声道:“老身吴氏,叩见主上。”
机灵的伙计苏安也从连通店铺的后门探头,见状先是一惊,随即恍然,急忙跑出跪下,额头触地:“小子苏安,拜见主上。”
一时间,院中齐刷刷跪倒了四人。
唯有西厢房内,小女孩田婉儿依旧在睡梦中,对院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她是田文远从小收养的真正人族女孩,并不知情。
朝云目光扫过眼前这些陌生的面孔。田文远、苏氏、吴氏、苏安……从他们身上,她能感受到那份属于魔族的血脉联系,以及那深藏于市井烟火之下,历经漫长潜伏岁月仍未磨灭的忠诚与等待。
这便是幽泉以形神俱灭为代价,为她留下的后手和助力,散落在人间的族人星火。
“都起来。” 她声音平淡,却自有威仪,“无需这些虚礼。幽泉……可曾交代你们什么?”
田文远连忙起身,又躬身答道:“回主上,大司命……千年前曾有嘱托,命属下等人在此潜藏,以凡俗身份为掩,世代交替,等候……一个可能。”
世代交替的意思,就是装作和人族凡人一般生老病死,然后不断转换身份角色。
“还有……我们先前禀告,皆是现在所用身份之名,只因,只因我们只有番号,并无姓名。”
朝云点点头,她自然明白,这个所谓可能,就是先前遭遇的那种凶险情形。它并非一定会发生,但他们却一定要等候。
洪浩若清醒,必会觉得这和阿发讲的道理,那揩屁股的纸,无用之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提到幽泉,田文远面色黯然,声音低沉下去,其余三人也面露悲戚。
朝云沉默片刻,眼眸深处似有波澜划过,但旋即平复。
她不再追问,侧头看一眼依旧昏迷的洪浩,眉头微蹙:“先安顿此人。他修为尽失,凡胎肉体,承受不住。”
“是。” 田文远立刻应道,对苏安道:“苏安,快,和我扶这位公子去东厢客房,小心安置。”
虽不明白主上为何会对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族男子如此在意,但既然是主上亲自搀架,那自然是非同小可,怠慢不得。
当下和苏安上前换了朝云和暮云,小心将洪浩搀扶到东厢房躺下。
朝云暮云跟着进屋,瞧见一切妥当,便挥手道:“你们先下去,一切如常即可,我们还有些话要讲。”
田文远几人闻言,自然恭敬遵从,不敢有违,当即躬身退下。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桌上油灯偶尔爆起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洪浩那厮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
朝云走到桌边,背对着床铺,像是在快速思索什么,沉默了片刻,方才转过身。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涩然:“暮云,如今分魂已成,你神魂得以自由,不再与我纠缠……虽讲阴差阳错,你进了我的身,我占着你的体,但终究是分开了。”
她顿了顿,“这结果虽非你我所愿,但木已成舟,多讲无益……眼下若你想带他离开,我绝不会阻拦。”
她带着一贯的果决,讲得清楚明白,无非想要划清界限。
洪浩助她脱离绝境,她不惜损耗自身,冒险施展分魂秘法,让暮云的神魂得以独立存在——尽管进了错误的身体。
在她看来,这份人情已算还清。剩下的,是她魔族自己的事情。暮云和洪浩,与那渺茫族群复兴希望之间的沉重,不该再有瓜葛牵连。
暮云静静听着,绝美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哀乐,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听到离开二字时,微微波动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昏迷中眉头依旧微蹙的洪浩,伸出手,轻轻替他拂开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动作熟稔自然。
旋即转过身,面对朝云,声音平和却清晰:“幽泉大司命以性命为代价,才将我们送到此地。他毕生所求,无非是你能凭着舆图,找到那处密窟,或能为你的族群寻得一线生机。”
暮云语气微顿,直视着朝云的眼睛,“他也讲了,我这具身体才是打开密窟的紧要关节所在,我若就此离去……你便是寻到密窟又有何用?”
朝云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只是沉默以对。
暮云轻轻叹口气,继续道:“你恩怨分明,不欲拖累我等,我亦是感怀。但你可曾想过,若我就此带着洪浩离开,幽泉大司命,还有此间守候千年的诸位,他们的等待与牺牲,又意义何在?”
朝云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黑眸中锐利的光芒闪动,似有挣扎。暮云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矛盾。这一层她何尝不知,只是……
“这是我魔族之事,” 朝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疲惫与固执,“与你们无关。幽泉的选择,田文远他们的等待,皆是他们的选择,他们的宿命。不该由你们来承担后果。”
“讲来我也并非喜欢多管闲事之人。”
暮云微微摇头,语气依旧平和却坚定,“只是,亲眼目睹幽泉前辈……那般决绝。他守护千年,所求不过一族延续之望。如今这希望,一半系于前辈之志,另一半……”
她低头瞧了瞧睡得正酣的洪浩,“正系于此刻这一副皮囊。若我就此袖手离去,即便他醒来,知晓原委,只怕也难心安。你知他……亦是重情重义之人。”
提到洪浩,暮云的声音柔和了些许。
朝云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她缓缓抬头,目光复杂看向暮云,又掠过床上昏迷的洪浩。
“你待如何?” 她开口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暮云坦然道:“你我二人,经此分魂,神魂皆损耗不轻,此刻皆非全盛,我们暂且在此安顿……”
“一来,可各自疗伤恢复,稳固神魂与这……新得之躯;二来,也可从长计议,仔细参详那舆图,弄清密窟所在与开启之法。”
她顿了顿,继续道:“待得你我伤势恢复,准备妥当,再一同出发,按图索骥,去寻找那密窟。”
“彼时,若当真需要我这‘钥匙’开启门户,我自当尽力。待门户开启,你得到其中之物,我与洪浩即刻离开,绝不多做纠缠。如此安排,你以为如何?”
朝云静静听着,黑眸之中神色变幻。暮云的提议,无疑是目前最稳妥,也最两全的选择。
讲真,她恩怨分明,不愿亏欠,但内心来讲也不愿让幽泉和无数族人的牺牲付诸东流。
“……好。” 最终,朝云轻轻吐出一个字,算是应允。
暮云闻言点点头:“那便一言为定。”
“呃——”
随着一声叫唤,洪浩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他缓缓睁眼,经过刹那间的恍惚,立刻回想起之前经历,霍然起身。
待到看清楚朝云暮云都在,才松一口气,疑惑打量房间陈设,“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朝云一愣,这是何处?自己也还没来得及了解此间情形。
“来人。”
“属下在。”田文远身影立刻闪现门口,躬身拱手恭敬道:“主上有何吩咐?”
“你问他吧。”暮云对洪浩道,旋即又转头对田掌柜道:“洪公子问你什么,你就如实回答。”
主上吩咐,田掌柜自然不敢有违,不过内心愈发对这个看似普通的男子惊疑敬服,不知此子有何手段能教自家主上如此青眼相加。
一番交谈,洪浩才知此地是大邕城,虽仍属桑田大陆,但距离星云舟码头已是万里之遥。
“幽泉前辈安排真是出人意料,却又情理之中。”洪浩感叹,“都以为只往荒漠深山人迹罕至处传送方好躲避,细细想来,越是人多热闹之处,反而愈加隐蔽。”
“只不过……”他挠挠头,“若不知会谢籍他们一声,我却怕他们担心着急,没个抓拿。”
毕竟当初跟随幽泉朝云去寂灭渊,讲的是去去就回,如今情形陡变,他们却不知晓。
“那我让苏安跑一趟,去知会公子同伴一声。”田文远连忙道,“只是一个来回也需些时日……三五日总是要的。”
“无妨,我们本就须休整些时日。”暮云插话道:“你安排人尽早出发便是。”
“我这便叫苏安即刻出发。”田掌柜点头应承,走了两步又返回,“洪公子,忘了问一句,以何为凭?”
洪浩思索片刻,“让你的人讲转圈圈,他们自然明白。就说我稍后返回,让他们在林府安心等候即可。”
田文远听得分明,点点头便快步下去安排。
屋内只剩他三人,暮云又将先前和朝云的商定给他讲了一回……
窗外,几声清亮的鸡鸣穿透薄雾,东方天际已显出鱼肚白。
这座位于桑田大陆东北边陲的大邕古城,在各家各户一缕一缕的炊烟中缓缓苏醒。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田记绸缎庄厚重的大门板被卸了下来,倚在墙边,一天的营业由此开始。
铺子里,各色绸缎布匹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只是今日,那个往常总是麻利穿梭在货架与柜台之间,嘴甜手快,机敏伶俐的伙计却不见了踪影。
一个样貌普通,手脚笨拙的普通男子,正拿着一匹水绿色的软烟罗,按照田掌柜的指示,将它平整地铺展在柜台上,好让一位挑剔的妇人细看花色。
正是一生要强,不吃闲饭,主动要求替代苏安的洪浩。
然而,那光滑的料子在他手里总是不太听话,不是这边皱了,就是那边歪了,弄得他额角微微见汗。
“洪……洪生啊,” 田掌柜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差点喊出洪公子,连忙改口。
旋即脸上堆起惯常的生意人笑容,对那等待的妇人解释道,“刘家嫂子莫怪,这是我家一个远房表侄,昨夜才到的,头一回在铺子里帮忙,手脚还生疏些。苏安家里有点急事,告了几天假回去看看。你多包涵包涵。”
那姓刘的妇人约莫四十上下,穿着体面,是店里的老主顾,闻言打量了洪浩两眼,见他动作笨拙,又相貌平平,着实教人嫌弃。
“田掌柜,你这是开门迎客的生意,还是须用机灵讨喜的伙计方能保生意兴隆……不是我讲闲话,你侄子这般,倒不如放在后院做些力气活……”
田文远汗水都快下来了,他不知洪浩脾性,这婆娘以貌取人,说话没个遮拦,万一惹恼洪公子,在主上那边抱怨两句,自己须不好过。
却不料洪浩只是赔笑,“大娘讲的不错,小人在家中,原是……原是做的杀猪卖肉营生,绸缎布料生意不曾碰过,手生得紧,还望原谅则个。”
妇人见他还算会讲话,又一脸堆笑,倒也没继续讲什么,终究是选定一块料子,扯了几尺满意离开。
田掌柜看着刘家妇人扭着腰肢,心满意足地离开铺子,才暗暗松了口气。
旋即转身看向洪浩,脸上带着些许尴尬和歉意,拱手道:“洪公子,你莫要见怪,这市井妇人眼皮子浅,不识……不识真人,言语粗俗,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洪浩正小心地将那匹被自己弄得有些褶皱的软烟罗重新卷好,闻言抬起头,不以为意:“田掌柜多虑了。她讲的,本就是实情。我这手脚,确实笨拙得很,不是做这精细生意的料。”
“不瞒田掌柜,我讲杀猪卖肉却非玩笑,当年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讨价还价,为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为半两肉的肥瘦与客人赔笑解释……深知这才是真正的世间,真正的生活。”
他顿了顿,望向店外熙熙攘攘各色行人。“后来……后来机缘巧合,见多了高来高去,翻云覆雨,听多了大道长生、法宝机缘,反而觉得那些日子,虽然辛苦,却最是真切……”
“山巅打坐,吸取天地灵气是修行;古刹梵音,砍柴担水参禅亦是修行;那吆喝买卖,为一斗米折腰,又何尝不是修行?”
田文远听得怔住。他潜伏人间千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修仙证道之人更是见过不少。
那些自诩超凡脱俗的修士,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视凡俗如蝼蚁,视市井为污浊,何曾听过如此论调?
眼前这位洪公子,分明是与主上同来,能让主上另眼相看,其来历定然不凡,可言语间对凡俗生活竟无半分鄙夷,反而有种……近乎怀念的认同。
“洪公子……见识超凡,心胸开阔,在下……佩服。” 田文远真心实意地拱了拱手。他原本对洪浩只是出于对主上看重之人的敬畏,此刻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讶异与好奇。
洪浩摆摆手,笑道:“什么见识心胸,不过是经历过罢了。当年,我曾遇一位前辈,告诉我一个简单的道理,我彼时毕竟年少,并未能悟的透彻。”
田文远闻言好奇:“不知……不知是何道理,洪公子可否赐教?”
“吃喝睡觉,屙屎拉尿。”洪浩笑道,“就是这般简单。”
他如今大起大落几回,再回头想这句话,感悟不知比先前深了几层——特别是现在修为全无。
洪浩话音落下,目光随意投向店外熙攘的街市,脸上还带着一丝忆及往事的淡笑。
田文远正待咀嚼他话中深意,却见洪浩脸上的笑容忽然凝住,目光也骤然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喧闹的市井,投向了无尽高渺的虚空。
与此同时,绸缎庄内,乃至整条长街,都仿佛在瞬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静谧笼罩。并非声音消失,远处叫卖,近处交谈依旧,但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失去了真实感。
洪浩眼中,天穹之上,那些缓缓流淌,变幻不定的云絮,其流动的轨迹忽然变得异常清晰,缓慢,每一丝云气的舒展卷曲,都好似蕴含着某种亘古未变的至理。
晨曦的光线穿透云层,洒落人间,那光似乎也有了质感,丝丝缕缕,明明灭灭,在空气中勾勒出肉眼难以察觉的玄奥纹路。他仿佛“听”到了阳光洒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看”到了微风拂过酒招旗幡留下的“痕迹”。
并非神识,也非法力,而是一种更原始,更贴近本源的觉悟,正在他这具看似凡俗的躯体内,悄然苏醒,蔓延。
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一个手拿糖葫芦的小男童,正骑在爹爹肩头,目不转睛仰望天空。
“爹爹,天上……好多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