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下人成’大佬,八千字大章)大明,洪武年间。
天幕上关于后世男女情爱的光怪陆离言论,似乎给殿内凝固的空气又添了几分荒诞的底色。
马皇后步履匆匆赶至殿外,在门槛前略一停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微促的呼吸与心绪,才抬脚踏入殿中。
殿内景象,既肃杀又滑稽。
晋王朱棡死死抱着满面怒容的朱元璋。
秦王朱樉则梗着脖子站在下首,额角的血迹已半凝,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
见到马皇后进来,朱棡如同见了救星,带着哭腔喊了声“娘”,却不敢松手行礼。
朱樉闻声,肩膀微微一颤,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娘。”
马皇后目光扫过二人,并未应声,只是径直走到御案旁,在上首左侧的椅子上安然坐下。
她瞥见案上还放着一块未动的烧饼,伸手拿了起来,看向被儿子抱着的老朱,语气平静无波:
“怎得?是嫌我老了,还是嫌我做的烧饼不好吃了?”
“亦或是如今眼里只容得下山珍海味,瞧不上这粗粮了?”
这烧饼自然并非马皇后亲手所做,乃是膳房按例备下的点心。
朱元璋方才正欲吃了鸡肉再食,却被朱樉一番忤逆之言打断了。
他明白马皇后话里的意思,这是要他顾念旧日情分,顾念这个家的体面。
老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马皇后知他拉不下脸,便对朱棡道:“老三,放开你爹。”
朱棡偷偷觑了母亲一眼,见她目光沉稳,微微颔首,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臂,缓步后退。
他站定的位置却颇有讲究,恰在朱樉斜前方。
若朱元璋再次暴起,他仍能第一时间阻拦。
朱元璋倒未再发作,沉着脸在上首右侧坐下。
马皇后将烧饼递过去,他接了。
又替他斟了杯热茶,他也没推拒。
做完这些,马皇后才将目光缓缓投向仍站立着的朱樉。
“听说,你没有虐待、也没有打骂观音奴,只是给了她一处清静院子,两人相安无事,两不相厌?”
马皇后的声音并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
但就是这温和平淡的一句话,落在朱樉耳中却犹如惊雷炸响。
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地。
“儿子……有罪!”
那些“不曾虐待”的辩白,与父皇争吵时壮着胆子说说也就罢了。
究竟做没做过,他自己心里岂能没数?
观音奴虽从未向他母后告过状,但这宫闱之内、王府之中,又有何事能真正瞒过马皇后的眼睛?
此刻抵赖已是徒劳,不如先行认罪。
马皇后却仿佛没看见他请罪的动作,自顾自地讲起了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
“‘奴’字,从又、从女,会意以手擒女俘迫其为奴,本义是奴隶,后多指男奴。”
“‘婢’字,从女、从卑,本义是贱人,后多指女奴。”
“‘奴婢’合称,本指丧失自由、为主人无偿劳役之人,其来源或是罪人俘虏家眷,或是从贫民处购得。”
“宫里的太监宫女,民间的下人丫鬟,多以‘奴婢’自称。”
“隋唐之时,佛教鼎盛,世人崇佛,取小名或表字,常要与佛家沾些因缘。”
“唐朝开国,高祖李渊的次子立下不世功勋,受封秦王。”
“其正妃,姓长孙,小字‘观音婢’。”
“史载二人恩爱甚笃,堪称帝后典范。”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朱樉身上。
“我大明开国,皇帝也有个次子。”
“虽不似唐朝秦王那般有擎天保驾之功,却也因是皇帝之子,少时聪慧,严毅英武,受封秦王。”
“只待成年,便要遣往关中,镇守一方,牧民安土。”
“他父皇给他找了门亲事,女子名叫观音奴,与长孙皇后小名,仅一字之差。”
“洪武八年,你纳邓氏为次妃,自此之后,性情渐变。”
“其中缘由,娘不想问,也不愿深究。”
“但是,”马皇后的语气陡然转厉,虽未提高声调,却让殿中温度骤降,“你为何要那般对待你的正妻?!”
“自古以来的皇帝、藩王,即便对正室再不满,也多只是冷淡处之。”
“只要正妻不犯大错,不兴风作浪,大抵维持表面体面,也就罢了。”
“除非涉及国本储位之争,否则何至于对结发之妻行那般绝情之事?”
“现在,娘问你,你究竟为何要那样做?”
朱樉抬起头,眼中满是委屈与不甘:“儿子不爱她!”
“儿子将来的王爵,只想传给我与邓家妹子所出之子!”
马皇后闻言,竟冷笑出声:“你难道不清楚,即便你碰了观音奴,她也绝无可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吗?!”
朱樉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母亲。
马皇后的声音冰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麝香,开窍醒神,活血通经,能堕胎催产,妇人久服,可致终身不孕!”
“鬼箭羽,乃‘鬼箭羽散’主药,破血通经,专用于断产堕胎,久服亦令妇人不孕!”
“断产方,或丸或汤,服之终身绝妊!”
“这些年来,观音奴‘身体有恙’,所服汤药,不是‘断产方’,便是‘鬼箭羽散’!”
“你还假借安神辟秽之名,或令她口服麝香,或在她房中燃麝香为香!”
听到此处,朱樉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湿透重衣,伏在地上的身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如此隐秘之事,母后如何知晓?
是观音奴告发?
不对,她若知晓那是绝嗣之药,断然不会服用。
那便只能是……“检校”!
那群无孔不入的天子耳目!
父皇竟连亲生儿子的府邸也不放过!
他心中惊惧愤恨交织,却听马皇后幽幽一叹,那叹息声中竟带着几分复杂的怜悯。
“观音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明知道你端给她的是穿肠毒药,她还是喝了。”
“她受尽委屈,却从未到我眼前哭诉过半句。”
马皇后目光锐利地看向朱樉颤抖的脊背。
“我猜,你现在定是在想,你爹是个冷酷无情之人,连儿子的府邸都要安插眼线。”
“但娘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
“这些事,是那些曾受你欺压、心怀不平的王府属官、仆役,乃至街坊百姓,辗转告诉娘的!”
朱樉连忙磕头,连称“儿臣知罪”,心中却是不信。
这无非是母后为父皇的监视行为,找的体面说辞罢了。
监视大臣已是令人侧目,若连皇子也时刻处于窥探之下,那与史书所载的暴君何异?
母后这是在维护父皇的颜面,也是维护皇家的体统。
马皇后看他神情,知其不信,却也不再解释,转而问道:“洪武八年之前,还是之后?”
她问的是,对观音奴下药,是在纳邓氏之前,还是之后。
朱樉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之前!”
“儿臣不喜她,亦不愿与她有子嗣牵连。”
“只要她无所出,无论儿臣日后宠爱何人,王位传承都与她无关!”
马皇后听了,连冷笑都省了,只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片刻,她侧首瞥了一眼朱元璋。
却见皇帝陛下正慢条斯理地掰着烧饼,一小块一小块地送入口中,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指控都未曾入耳。
见朱元璋如此,马皇后心下稍定,才又转向朱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更添几分深意:
“方才听蓝玉匆忙来报,说你与你爹争执时,口口声声说,你与邓氏之间,是爱情?”
朱樉抬起头,用力点了点。
马皇后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爱情?”
“这话,若从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口中说出,娘或许还会信上几分。”
“唯独从你秦王口中说出,娘是一个字也不信。”
朱樉愕然,随即涌上一股被误解的愤慨:“为何?!”
马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承载了太多身为母亲与皇后的无奈与洞明。
“秦王,封地关中,又是嫡次子。”
“若朝堂有变,你这秦王之位,并非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是,当你爹将王保保之妹指婚给你为正妃时,你就明白了,哪怕你大哥明日便薨逝,皇位也绝无可能落到你的头上。”
“因为啊,你爹这是在向天下昭告:你朱樉,永远不可能成为皇帝。”
“试问,满朝文武、天下士民,谁会拥立一位正妃是蒙古贵胄的王爷登临大宝?”
“你不解你爹为何如此,或许你那时也并无夺嫡之心,或许你只是单纯地想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
“但你爹这样做,是为了维护这个家,维护你们兄弟之间的情分。”
“嫡次子既无可能,后面的老三、老四,便也早早绝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
“除非,娘是吕雉,你大哥刘盈。”
“但娘不是吕后,你大哥更非惠帝。”
“而你,也绝非汉文!”
她所言,皆暗合史书语焉不详之处。
刘邦分封诸子,其王妃多出自吕氏外戚,文帝刘恒亦然。
但为何史书对此讳莫如深?
只因群臣绝不会拥戴一位正妃出身于“前朝”,或当时权倾朝野的外戚家族的王爷。
这是政治默契,也是权力法则。
所以吕氏只能消失,从人间消失,从史书消失。
因为明君、圣君,怎么可能逼死妻子呢?
朱樉听到马皇后将他厌恶观音奴的根源归结于“失去争位资格”时,本能地想要辩驳。
然而马皇后并未给他插话的机会,一番话已将正反两面都说尽了。
此刻,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娘,儿子知错。”
朱樉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却仍固执地坚持着最后一点念想。
“但儿子与邓家妹子,确是真心相爱,恳请娘成全!”
“真心相爱?”马皇后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陡然转冷。
“观音奴虽是蒙元宗室、王保保之妹,却知书达理,潜心汉学,言行举止比许多汉家女子更守礼法,相貌品行亦无可指摘。”
“而邓氏……”
她停顿片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砸下:
“你说你们是‘爱情’,但娘看来,不过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你说你们是爱情,那娘就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
朱樉如遭雷击,猛地抬头,张口欲辩。
马皇后却不给他任何机会,目光转向一直垂手侍立在殿门旁的蓝玉:“蓝玉!”
“臣在!”蓝玉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去,把燕王给本宫找来。”
“是!娘娘!”蓝玉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便疾步出了殿。
殿内,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朱元璋依旧慢吞吞地吃着烧饼,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朱棡垂手肃立,眼角余光时刻留意着父皇与二哥。
朱樉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沉默不语。
马皇后则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从容,仿佛方才那番疾言厉色从未发生。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蓝玉几乎是“冲”了回来,面色古怪,气喘吁吁。
行礼后,手指着殿外方向,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片刻之后,只见魏国公徐达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
他右手竟如提溜木棍一般,拎着一个鼻青脸肿、几乎看不出原本面貌的男子。
徐达将那“猪头”男子往地上一“放”,那人倒也站得笔直,只是模样实在凄惨。
朱元璋手里的烧饼停在了嘴边,眼睛瞪大。
咱这皇宫进刺客了?
待仔细一看那身亲王常服和依稀可辨的体态,他狐疑地试探道:“老四?”
那猪头男子尴尬地咧了咧嘴,可能是想笑,但牵动伤口,疼得龇牙。
这才瓮声瓮气地行礼:“爹,娘。”
朱元璋确定了这真是自己的四儿子燕王朱棣,心头猛地一凛!
刹那间,古往今来那些权臣篡位的典故走马灯般在他脑中闪过。
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而这些权臣的面目,此刻竟都与眼前怒容满面的徐达重叠在了一起!
臣子若有异心,试探君权的最直接方式,便是折辱皇亲!
比如:曹操杀伏皇后、侯景囚萧梁宗室于马厩、孛罗帖木儿凌辱公主……
先前徐达追打朱棣,他还递了棍子,只因知晓那是翁婿间的玩闹,徐达至多踹朱棣几脚泄愤。
可眼下,朱棣竟被打得面目全非!
这哪里是在打燕王的脸?
分明是在打他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屁股!
徐达这是要效仿权臣,行那僭越之事?!
他是要当霍光、曹操?
还是要做王莽、司马懿?
想到此处,朱元璋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声震屋瓦:“徐达!!!”
按常理,天子震怒,臣子当立刻跪地请罪,陈说缘由。
可徐达仿佛没听见这声怒喝,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朱元璋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果然有此野心!
然而,当他怒视徐达时,却见这位平素沉稳刚毅的大将军,脸上竟写满了难以言喻的委屈,眼中甚至隐隐有泪光闪烁!
徐达没有按礼制称“陛下”,而是用上了那最亲近、也最犯忌讳的称呼:“大哥!”
他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憋屈与愤懑:
“不是俺徐达僭越!不是俺不知礼数!更不是俺故意下此重手!”
“实在是……实在是这混账小子说的话,太气人,太腌臜了!”
“俺委屈啊!大哥!俺心里憋屈啊!”
说着说着,两行热泪竟真的从这位沙场猛将眼中滚落。
这一下,把朱元璋满脑子的猜疑和怒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好奇与惊愕。
老四这张嘴,到底说了什么混账话,能把一个刀头舔血、断骨不皱眉的汉子气哭?
他不由转向那“猪头”朱棣,语气古怪:“老四,你对……你岳父说了些什么?”
朱棣偷偷瞥了盛怒的父皇一眼,哪敢说实话,只能尴尬地“嘿嘿”干笑两声。
那些话,是万万不能让父皇知道的。
父皇若知晓,那就不是打成猪头能了事的,怕是真的会把他当成年猪给宰了!
他随即眼珠一转,连滚带爬地挪到马皇后身边,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急速耳语了几句。
马皇后听着,初时神色如常,随即眉头微蹙,侧首看向朱棣。
朱棣只能拼命眨眼,投去哀求的目光:娘,亲娘!千万保密!说出去儿子就没命了!
马皇后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回头再收拾你”的意味。
这才起身,走到仍在抹泪的徐达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手帕,便要替他擦拭。
徐达吓得连退两步,慌忙躬身:“娘娘!于礼不合!万万不可!”
马皇后却道:“你方才不是还喊重八‘大哥’么?”
“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又成了‘娘娘’?”
“大嫂给受了委屈的弟弟擦擦眼泪,有什么不合礼数的?”
说罢,也不强求,将手帕塞到徐达手中:“自己擦擦。”
“多大的人了,还是个国公爷,像什么样子。”
徐达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总算止住了泪,讪讪地退到一旁,兀自气得呼呼喘气。
朱元璋看得心痒难耐,狐疑的目光在马皇后和朱棣之间来回逡巡。
老四到底说了啥?
马皇后却不解释,只示意朱元璋稍安勿躁,先解决眼前之事。
朱元璋按下心中好奇,掰了半块烧饼递给徐达,拍了拍他肩膀,这才坐回御座,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专心吃饼的模样。
马皇后重新将视线投向跪伏于地的朱樉。
“江宁县下,有一处杨留村,因连年战乱,如今人口不足,土地多有荒芜。”
“娘已让人去那里为你置办了五亩薄田,五亩地足以养活一户人家。”
“你与邓氏仅二人,勤快些,精耕细作之下,或许还能略有盈余。”
“明日,你便带着邓氏,搬去那里,自耕自食吧。”
朱樉猛地抬头,满脸惊骇与不解:“娘!这是为何?!”
马皇后俯视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与邓氏是爱情么?”
“难道你和她的爱情,只能同享富贵,不能共度患难?”
“若连这点苦都受不得,还配称什么爱情?”
“你爹当年还是个亲兵小卒时,娘不仅要下地耕种、纺纱织布,操持家务,更要时时警惕元军,防备内讧,哪一日不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如今天下已定,海内承平。”
“无需你们御敌卫国,只需你们凭自己的双手,耕种那五亩田地,自力更生。”
“若连这般要求都做不到……”马皇后轻轻摇头,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朱樉张了张嘴,几次想反驳,却发觉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真想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为何要与父皇争辩什么“爱情”?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马皇后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朱棣和蓝玉。
“你们二人协理锦衣卫,明日便由你们送秦王入村。”
“入村之前,将他身上所有值钱之物尽数收缴,服饰换成粗布麻衣。”
“另派得力人手,日夜照看秦王。”
“不准他踏出杨留村地界半步,不准他欺压村中百姓,更不准他抢夺他人食物。”
“让他自己劳作,自己寻食!”
猪头般的朱棣瓮声问道:“娘,那若是二哥硬要跑呢?”
马皇后眼皮都未抬:“打!”
“从禁军中抽调一队人手,只要不打死,任你们施为。”
“便是打残了,也无妨。”
朱棣暗暗咋舌,点头应下。
马皇后继续吩咐:“调一队女锦衣卫同去,将邓氏一并送入杨留村。”
“与秦王一般待遇,不准携带任何财物,服饰亦换成农家样式。”
朱棣又问:“娘,邓氏若要跑呢?”
“她不会!”跪在地上的朱樉几乎是吼了出来。
无论他内心是否真的坚信他与邓氏是“爱情”,无论他是否认同马皇后的做法,此刻他都必须喊出这一句“不会”。
否则,先前与父皇的激烈争吵,对母后的那番辩解,全都成了笑话,成了欺君罔上、不孝悖逆的实证!
然而,马皇后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吼声,只是对朱棣淡淡解释道:“她若想出来,你们不必阻拦。”
“她是回秦王府吃山珍海味也好,还是回娘家哭哭啼啼也罢,都随她,不用管。”
“只有一条:待她回村之时,需由女锦衣卫仔细搜身。”
“任何银钱、食物,一概不准带入村中。”
朱棣闻言,心头倒吸一口凉气。
母后这一手,真是杀人诛心啊!
以邓氏那骄纵享乐的性子,能吃上两天粗茶淡饭的苦?
怕不是饿得慌了,便要寻机出来打牙祭。
可她吃得再好,也带不回去分毫……
啧啧,这日子,可怎么过?
朱樉显然也想到了此节,急声道:“娘!您这是要硬生生考验人性啊!”
“古之圣贤,乃至您素来敬仰的那位先生,何曾教过这般道理?他们更不会赞同如此行事!”
马皇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让朱樉如坠冰窟。
“你暗中留下书信,嘱托邓氏,若你身故,便持手书来见你爹,说观音奴恳求‘自愿’殉葬之时……”
马皇后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敲在朱樉的心尖上,“可曾想过半分道理?”
此言一出,一直看似漠然的朱元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朱棡本能地就要上前阻拦,却见父皇脸上并无暴怒之色,只是阴沉得可怕。
他犹豫了一下,停下了脚步,心想顶多也就是踹两脚吧。
果然,朱元璋只是大步走到朱樉面前,抬脚狠狠将其踹翻在地,然后便不再有其他动作,甚至连骂都懒得骂一句。
但他心中怒意翻腾!
这逆子!
若真让那观音奴“被殉葬”,后世史笔如刀,岂非又多了一条证明他朱元璋“暴虐”、“恢复人殉”的铁证?
这混账东西,只顾自己那点龌龊心思,何曾为家族声誉、为身后名想过半分!
马皇后没理会这对父子的动作,对朱棣和蓝玉吩咐道:“老四,蓝玉,你们现在便押送秦王回府。”
“顺便,将本宫的口谕,明明白白地告知邓氏。”
她微微侧身,在朱元璋耳边低语了几句。
朱元璋听着,脸色变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马皇后又看向徐达:“魏国公。”
“臣在。”徐达连忙肃容应道。
“你去神策卫,调一队可靠人马,将秦王府给本宫团团围住。”
“明日,由你亲自护送秦王与邓氏前往杨留村。”
马皇后语气森然,“今夜,以及明日途中,他二人若有任何试图逃脱之举,皆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徐达瞪大了眼睛,心中骇然。
乖乖!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自己去追打燕王这短短时间内,殿内究竟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之事,竟让皇后娘娘下了如此决绝的命令?
他虽心中惊疑,但并未贸然应承,而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朱元璋。
兹事体大,需得陛下明确旨意。
朱元璋迎着徐达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徐达这才心中大定,躬身行礼,沉声道:“臣,领旨!”
众人领命,行礼告退。
“蓝玉。”马皇后忽然又出声唤道。
已走到殿门口的蓝玉连忙转身:“娘娘,还有何吩咐?”
马皇后看着他,语气缓和下来:“你是标儿的亲舅父。”
“日后私下场合,不必如此拘礼,便和天德他们一样,唤我一声‘大嫂’即可。”
蓝玉闻言,心头猛地一跳,随即涌上巨大的喜悦!
皇后娘娘这话,是真正将他视为自家人,是极大的恩宠与信任!
他努力控制住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但眼中迸发的光彩却掩藏不住。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最近耐着性子读过些史书,知晓臣子面对此等殊荣时,应有的谨慎态度。
他并未立刻应承,而是将征询的、带着些许惶恐与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御座上的朱元璋。
朱元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似不悦,但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蓝玉心中大石落地,连忙向马皇后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大……大嫂!蓝玉知道了!”
马皇后微微一笑,示意随侍殿外的宫女进来,从她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攒盒,递给蓝玉。
“这里面是些檀木小香盒,用料尚可,样式也还新奇。”
“你家中女眷多,拿回去,让她们自己分着用吧。”
蓝玉双手接过,只觉得这小小木盒重若千钧,脸上堆满了憨厚又讨喜的笑容,连声道谢,这才躬身退出了殿。
朱元璋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
殿内,终于只剩下帝后二人。
待殿门轻轻合上,他才转向马皇后,眉头紧锁,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疑惑:
“老二给观音奴下药……究竟是在纳邓氏之前,还是之后?”
马皇后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没有回答。
朱元璋沉默片刻,又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标儿早逝之事……”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太子朱标的早逝,会不会与秦王朱樉有关?
他是否因争储无望而怀恨,进而对兄长下了毒手?
马皇后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丈夫,缓缓道:“标儿早知你会有此一想。”
“他让我转告你:若凡事皆以恶意凭空揣度,只怕最终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他还说,”马皇后嘴角微扬,带起一丝无奈又疼爱的笑意,“若因老二对观音奴下药,便疑心他也会对兄长下手。”
“那照此逻辑,他是否也能怀疑,你这位父皇是那晚年多疑的汉武帝,因惧怕太子势大,而……”
“行了行了!”朱元璋没好气地打断,笑骂了一句,“这小混蛋,连他老子的玩笑都敢开!”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那抹沉重的阴郁却消散了不少。
有些猜忌,一旦被点破、被用更荒诞的可能性对比,反而显得无比滑稽了。
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起另一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老四那张破嘴,到底对天德说了什么混账话?”
“天德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若非气到极致,失了理智,断不会将老四打成那般模样!”
“咱方才都疑心天德要学那曹孟德了!”
朱元璋是真的好奇。
徐达的沉稳持重,他是深知的。
能让他不顾君臣之分、翁婿之谊,不顾可能引发的帝王猜忌,将一位亲王殴打至此,那话得有多“毒”?得多“混账”?
连后世天幕调侃他“草民朱重八携贱内马氏、长子标拜见永乐大帝”时,他虽恼怒,也未气到那般地步。
马皇后闻言,只是提起茶壶,又为朱元璋斟满了一杯热茶,氤氲的茶香缓缓升起。
她依旧没有回答。
朱元璋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再看看面前那杯被斟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的茶水,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喃喃低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好笑,更有几分后怕:“连你都不敢告诉咱,那小子说的话,怕是混账得能要了他的小命吧。”
马皇后垂眸,默认。
有些话,一旦说出让帝王知晓,便再无转圜余地。
此刻的沉默,便是对儿子最大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