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生锈的轴承强行运转。
她没看通风口，而是拖着步子走到墙边那个布满油污的操作台前，枯瘦的手指按下了正中央的一颗按钮。
嗡——
原本昏暗的应急灯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慌的深红色警示灯。
地板在震动，大厅中央的地砖像花瓣一样裂开，一座圆形的金属平台缓缓升起。
平台上矗立着一个两米高的钟形装置。
没有指针，没有刻度，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像眼球一样的核心。
这东西叶雨馨太眼熟了，跟外面那七座钟亭里的结构一模一样。
“欢迎回家，第48号备份体。”
老女人对着操作台上的麦克风低语，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原来的那个‘小舟’，已经在这儿坐了三十年了。你也该累了。”
叶雨馨趴在金属网格上的手指猛地抠紧。
没有什么所谓的“幸存者”。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名为“叶雨馨”的人生就像是架子上的罐头，吃完一罐，就再开一罐。
与此同时，地下二层。
徐墨辰刚从排污口的格栅里钻出来，身上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淤泥味。
他没空管这些，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贴在湿冷的墙壁上。
这是一条长得看不到头的走廊，两侧全是嵌在墙里的休眠舱。
淡蓝色的营养液里，漂浮着一张张让他熟悉到心悸的脸。
从六七岁的女童，到十几岁的少女，再到二十几岁的女人。
他在倒数第三个舱体前停下了脚步。
里面的女人大约四十岁，眼角的细纹都很安详。
徐墨辰的手指隔着玻璃颤抖了一下。
那是年轻时的叶夫人。
不，那是“变老”后的叶雨馨。
时间在这里被切片、冷冻、然后按需取用。
还没等他回过神，走廊尽头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徐墨辰迅速翻身跃上头顶的通风管道，透过格栅往下看。
一队全副武装的守卫正列队走过。
他们的装备很杂，像是拼凑起来的雇佣兵，但每个人的胸口都别着一枚徽章：一条衔尾蛇死死咬住一个没有指针的表盘。
这群人不对劲。
每走过一段距离，大约三十秒，整队人就会莫名其妙地停顿一下，持续十秒左右的静止，就像是网游里掉帧的Npc。
徐墨辰眯起眼，掏出微型摄像头拍下了这一幕。
“他们在接受校准。”他低声对着领口的麦克风说，“这不是人，这是‘守序同盟’最后的活体终端。阿福，动手。”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闷响。
虽然隔着厚厚的岩层，但那种低沉的震动依然传导到了脚下。
那是阿福在外围炸掉了一个配电箱。
走廊里的红灯闪烁了一下。
“就在现在！”
徐墨辰像只猎豹一样从管道口滑落，落地无声。
他没有去攻击那些守卫，而是直奔控制室下方的技术夹层。
他在乱得像盘丝洞一样的电缆桥架里翻找，终于找到那根标着黄色警示条的主数据光缆。
李浩杰特制的那个黑盒子被他狠狠插了进去。
“给你加点料。”徐墨辰咬着牙，按下了那个标着“逆向注入”的开关。
那种极低频的“原始应答”信号顺着光缆，像病毒一样疯狂注入系统核心。
三秒钟。
走廊里的守卫突然全部停住了。
他们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眼神涣散，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我在……我在……”
他们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他们的大脑处理不了这种覆盖式的认知冲突，直接宕机了。
徐墨辰没看那些瘫软的人一眼，拔腿就往三层的大厅冲。
大厅里，叶雨馨已经从通风口跳了下来，站在了那个老女人——也就是老去的“自己”面前。
两人隔着那台巨大的钟形装置对视。
一个年轻冷艳，满身煞气；一个苍老枯槁，死气沉沉。
“你以为你是来当英雄的？”老女人浑浊的眼球转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前头那47个，来的时候都跟你一样凶。结果呢？她们只是来确认，这一轮的痛苦值不值得继续而已。”
她枯树皮一样的手指指向钟形装置下方的接口槽。
“插进去。看看你到底是谁，看看如果你毁了这个系统，这里的几百个复制体能不能活过五分钟。”
叶雨馨没有犹豫，她甚至没有看那个老女人一眼，直接把仍然在流血的手掌按在了读取区上。
滋——
海量的数据流并没有通过屏幕显示，而是通过掌心的生物接口直接炸进了她的脑海。
她看见了第12号为了救一个发烧的孩子，自愿躺回了休眠舱；看见了第35号为了不让外面的钟声停下，亲手把电极插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每一次重启，都不是因为被逼迫，而是因为不忍心。
系统给出了一个死循环：要么重启，延续这个扭曲的“永生”；要么毁灭，带着这里所有的无辜生命一起陪葬。
叶雨馨猛地把手抽回来，掌心的血顺着指尖滴落。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我不选。”
她突然笑了，那是徐墨辰最熟悉的、带着一股子疯劲儿的笑。
“我不做选择题。我只告诉她们——可以不听话。”
她转身走向那群还在发愣的孩子，蹲下身，一个个地握住她们冰凉的小手。
“你们不是谁的辈份，也不是我的影子。”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如果想留下，就一起活下去；如果累了，想休息，那也不是罪过。我也不会忘记你们。”
说完，她一把扯下贴在自己后颈上那个还在闪烁的神经控制贴片。
这东西连着她的大脑，也连着这个该死的蜂巢网络。
她没有任何迟疑，反手将那个贴片狠狠拍进了钟形装置裸露的核心电路板里。
轰隆——
机器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火花四溅。
红色的警报灯疯狂旋转，自毁程序的倒计时直接跳过了确认步骤。
“叶雨馨！你疯了！”
徐墨辰一脚踹开大门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想都没想，扑过去拽住她的手腕就要往外拖。
“走！这破地方要塌了！”
叶雨馨却纹丝不动。她反手扣住徐墨辰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跑不出去了。”她看着头顶开始崩裂的岩石，碎石块像雨点一样砸下来，“核心熔断锁死了所有的出口闸门。”
徐墨辰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看了一眼那个冒着黑烟的装置，又看了一眼叶雨馨。
他没再试图拉她走，而是反手把她抱进了怀里，死死护住她的头。
“那就一起。”他的声音在轰鸣声中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我说过要敲全村的钟娶你……现在这口最大的钟要塌了，你不许赶我走。”
热浪扑面而来，爆炸的冲击波已经到了脚边。
叶雨馨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那颗心脏剧烈而鲜活的跳动声。
她在这个瞬间，居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踮起脚，在他干裂的嘴唇边轻声说了一句：
“这次我先说新婚快乐。”
轰——！
巨大的火光吞没了整个地下大厅。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的山野间。
那七座原本死寂的钟亭，在这一瞬间像是感应到了母体的崩解，所有的铜钟在那股看不见的震荡波中同时震颤。
咚——
一声悠长、宏大、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钟鸣，穿透了暴雨，穿透了山林，在整个夜空中炸响。
那不是哀悼，那是宣告。
地面的震动顺着矿脉传导到了地表，原本就已经松动的山体发出令人心悸的断裂声，泥土混杂着雨水，开始缓缓向下滑动……
灰尘像是被呛进肺里的水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叶雨馨是被压醒的。
没有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只有一种沉重且温热的触感覆盖全身。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的是碎石和某种粘稠温热的液体。
她猛地睁开眼。
微弱的应急灯光在满是烟尘的空气中拉出几道浑浊的光柱。
原本高耸穹顶的地下大厅此刻像是被巨兽啃了一口的废墟，几块巨大的混凝土板相互支撑，极其幸运地在她头顶上方形成了一个极其狭窄的三角空间。
而徐墨辰正死死地把她护在身下。
他的后背甚至还顶着一块脸盆大小的落石，纯手工定制的衬衫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浸透，贴在皮肉上。
“徐墨辰……”
叶雨馨的声音哑得像是吞了把沙子。
她想推开他，又怕牵动伤口，手僵在半空。
还好，那个男人的胸口还在起伏，心跳沉重而有力。
她试图挪动身体，给这狭窄的空间腾出点位置。
就在这时，后颈处那块红色的胎记猛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以前那种被系统强制接管的刺痛，而是一种……频率极低的共振。
像是两块磁铁隔着玻璃相互吸引。
叶雨馨下意识地低头。
在她撑着地面的左手掌心里，嵌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薄片。
那应该是刚才那个巨大钟形装置爆炸时崩飞的碎片。
借着微光，她看清了薄片边缘刻着的一圈极细的波纹。
叶雨馨瞳孔骤缩。
这波纹的频率图谱，她在母亲留下的那盘被加密了无数次的录音带磁条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