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的寂静如同实质,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葬仪官退去已有小半个时辰,但那死灰色的寂灭光束擦过山壁留下的光滑孔洞,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终结气息,无声诉说着刚才那场短暂却凶险至极的生死交锋。
林琛单膝跪地的身影,在暗金臂甲支撑下,如同凝固的雕像。他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夹杂着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在身前碎石滩上晕开触目惊心的暗红。七窍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在苍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他的意识在黑暗边缘沉浮,仅凭着一股不甘倒下的执念强撑着。
“林大哥!”楚瑶带着哭腔的呼喊打破了死寂。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岩石凹陷的隐匿结界,踉跄着扑到林琛身边,颤抖着手想要触碰他,却又怕加重他的伤势,只能无助地看着。
雷朔也挣扎着起身,虽然每动一下都牵动噬雷印带来钻心剧痛,但他硬是咬着牙,一步步挪到林琛另一侧。看着林琛此刻的状态,这位曾独战玄武观追兵的铁汉,眼中也充满了震撼与后怕。他很清楚,方才那葬仪官的“寂灭”一击,若是正面命中,别说林琛,就是全盛时期的自己,也绝无幸理。
“先……别动他。”雷朔声音嘶哑地阻止了楚瑶想要扶起林琛的动作,“他体内力量混乱,经脉多处碎裂,现在移动可能会让伤势恶化。”
楚瑶泪眼婆娑:“那……那怎么办?”
雷朔看向岩石凹陷内。苏桃在弹奏完那段诡异的挽歌后,再次陷入了昏迷,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琉璃依旧沉睡,气息平稳得与周遭的惨烈格格不入。
没有丹药,没有医者,甚至没有一个真正安全的环境。
就在绝望开始蔓延之际,林琛那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如同濒死的蝴蝶试图扇动翅膀。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意志,如同黑暗中重新燃起的火星,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中顽强闪烁。
混沌鼎碎片……兵冢空间……《五味天书》……琉璃……还有……绝不能倒在这里的誓言……
破碎的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涣散的意识,最终汇聚成一股不甘的洪流!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从他喉间挤出。
紧接着,他左臂那已然黯淡的暗金臂甲,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感!那不是臂甲本身的热度,而是来自臂甲内部——那个与“渊金”传承紧密相连的兵冢空间!
先前引动地脉共鸣、凝聚残缺阵图时,那株暗金剑叶草曾摇曳呼应。此刻,在林琛意志最顽强的挣扎中,那株奇草竟再次有了反应!一丝远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温和、仿佛凝聚了兵冢空间最本源生机的淡金色流光,自臂甲内悄然渗出,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林琛的手臂经脉,缓缓流向他千疮百孔的肉身与识海。
这淡金色流光所过之处,那因强行引动地脉兵煞而撕裂的经脉,竟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稳定的速度自行弥合;那被寂灭之力侵蚀、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那空荡刺痛的神魂,如同得到甘霖滋润,裂痕虽然依旧,却不再继续恶化。
这并非治愈,更像是一种……本源生机的补充与唤醒!它在唤醒林琛身体最深处、属于生命本身的修复力量!
雷朔敏锐地察觉到了林琛气息的细微变化,那原本急速衰弱的生机,竟然稳住了,甚至……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升迹象!他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种濒死状态下的自发复苏,简直闻所未闻!
楚瑶也感觉到了,她惊喜地捂住嘴,不敢出声打扰。
林琛的呼吸,逐渐从濒死的急促,变得悠长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是之前那种随时会断绝的感觉。
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的手指,终于极其轻微地弯曲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暗的天光和摇晃的人影。剧烈的痛楚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从识海深处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再次淹没。但那股淡金色的暖流如同最坚韧的堤坝,牢牢护住了他意识的核心。
他看到了楚瑶梨花带雨却满是惊喜的脸,看到了雷朔震惊而复杂的眼神。
“还……死不了……”林琛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却让楚瑶的眼泪再次决堤。
“林大哥!你吓死我了!”楚瑶想哭又想笑。
林琛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安抚的表情,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岩石凹陷内,看到昏迷的苏桃和沉睡的琉璃,心中稍安。
“那……葬仪官……”他喘息着问。
“退了。”雷朔沉声道,目光瞥向苏桃的方向,眼中带着深深的探究与忌惮,“在你……和那位苏姑娘的联手之下,退了。”
联手?林琛回想起意识模糊前听到的那段苍凉挽歌,以及寂灭光束那诡异的偏转。苏桃……她到底还隐藏着什么?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恢复哪怕一丝行动能力。这里绝非久留之地,葬仪官虽然暂时退走,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而且,方才的战斗动静不小,很可能引来其他麻烦。
他尝试运转《五味天书》的疗伤法门,配合体内那淡金色的暖流。效果极其缓慢,但聊胜于无。同时,他也分出一缕心神,与左臂臂甲内的兵冢空间建立更清晰的联系。他能“看”到,那株暗金剑叶草在释放了那丝淡金色流光后,显得萎靡了一些,顶端的米粒果实也缩小了一圈。显然,这种本源生机的输送,对它消耗极大。
这份“礼物”,来自“渊金”的传承,来自兵冢空间的认可。林琛默默记下这份因果。
时间在无声的疗伤中流逝。楚瑶和雷朔也抓紧时间调息。雷朔在得到兵冢草木精华滋养后,兵煞本源不再恶化,甚至开始极缓慢地自我修复,这让他对林琛的手段更加敬畏。
约莫两个时辰后,林琛终于能够勉强坐直身体,虽然一动依旧浑身剧痛,力量只恢复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但至少有了基本的行动和思考能力。
他看向雷朔,目光沉静:“现在,可以说了。玄武观,雷池,守墓人,以及……你和你师姐。”
雷朔靠在岩壁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他知道,现在是交换信息、寻求真正合作的时候了。眼前这个叫林琛的男人,不仅救了他两次,更展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潜力和秘密,或许……真的是对抗那黑暗阴谋的一线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走胸腔中积郁多年的愤懑与绝望,开始缓缓讲述。
“玄武观,表面上执掌四象镇煞阵,镇守地脉,维护阴阳平衡。但至少从我师尊——也就是当代玄武观主‘玄溟真人’那一代开始,镇守地脉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借口。”
“真正的目的,是‘窃取’地脉之力,尤其是地脉阴面浊气中蕴含的某些‘本源’。”雷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地脉浊气,并非单纯的有害之物。在极阴生阳、物极必反的道理下,最精纯的浊气核心,反而蕴含着一种接近‘混沌未分’的‘太初阴煞’。这种力量,若能掌控,威力无穷,甚至……能短暂地扭曲小范围内的天地规则,包括……干涉‘天道秤’对异能代价的判定!”
林琛瞳孔微缩。干涉天道秤?这与之前楚瑶用溯影镜窥探到的、守墓人献祭琉璃魂魄以换取某种力量的画面,隐隐吻合!难道……
“雷池,就是他们用来‘提炼’和‘储存’太初阴煞的装置。”雷朔继续道,声音更加低沉,“但太初阴煞狂暴无比,极难直接操控。他们发现,以拥有‘雷灵之体’的修士作为‘介质’和‘缓冲’,通过特殊的献祭仪式,可以极大地提高提炼效率和操控精度。”
“所以,我和云师姐,还有其他一些被秘密选中的同门,就成了‘雷池祭品’。”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苦涩,“祭品的命运,要么是在仪式中被太初阴煞彻底侵蚀同化,成为没有意识的‘煞傀’;要么……是像我和师姐这样,在彻底被同化前,因为某些意外或者自身意志足够坚韧,保留部分意识,但体内被种下‘噬雷印’或类似的禁锢,成为受制于人的‘活体法器’,终生为他们的野心服务。”
林琛沉声问道:“这一切,与守墓人有什么关系?方才那葬仪官,称你为‘叛逆者’。”
雷朔眼中厉色一闪:“关系?呵,何止有关系!根据我暗中调查和师尊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我怀疑……‘守墓人’很可能才是这一切真正的幕后主使,或者至少是重要的合作者!”
“玄武观窃取太初阴煞的技术,很可能就来自守墓人!而守墓人需要的,或许是提炼后的太初阴煞,用来维持他们手中‘生死簿’的运转,或者进行其他更可怕的仪式。双方各取所需,形成了某种隐秘的同盟!”
“师尊他们称守墓人为‘尊使’,态度恭敬中带着畏惧。我叛逃前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是守墓人似乎在进行一项庞大的计划,需要收集大量特殊的‘魂魄’和‘命格’作为‘钥匙’或‘祭品’,玄武观也在暗中配合搜寻。”雷朔看向昏迷的琉璃,“这位姑娘的魂魄散落,若真与守墓人有关,恐怕……她就是他们需要的‘特殊魂魄’之一。”
林琛的心沉了下去。琉璃的魂魄散落,果然与守墓人脱不了干系!而且,听雷朔的描述,守墓人的图谋,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和可怕!
“那葬仪官……”
“守墓人麾下,有‘葬仪官’、‘执碑人’、‘守陵将’等不同职司。”雷朔解释道,“葬仪官负责‘清理’叛逆、灭口知情人,处理一切妨碍计划的因素。他们掌握的力量很奇特,似乎是直接运用‘死亡’或‘寂灭’的规则碎片,极难对付。方才那个,在葬仪官中恐怕也非泛泛之辈。”
规则碎片?林琛回想起那种冰冷沉重的压制感,确实与寻常灵力或煞气截然不同。
“你师姐云诗韵,她……”
“师姐比我更早察觉到不对,她天赋比我更高,性子也比我更烈。”雷朔眼中闪过痛楚,“她试图直接破坏雷池核心,却被师尊亲自出手镇压,种下了更强的‘噬雷印’,囚禁在观中。我……我本想救她,却打草惊蛇,只能自己先逃出来,想找到破解噬雷印或者对抗师尊他们的方法,再回去救她……没想到……”
他没能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自身难保,更遑论救人。
信息量巨大,林琛需要时间消化。守墓人与玄武观的勾结,雷池献祭的真相,太初阴煞与天道秤的关联,以及琉璃魂魄在其中的位置……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正在一块块拼凑起来,显露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画卷。
而他们,已经身处这画卷之中,退无可退。
河谷的风不知何时停了,连水流声似乎都变得微弱。一种沉甸甸的、关乎世界真相与自身命运的压力,笼罩在幸存的三人心头。
楚瑶听得小脸发白,紧紧抱着溯影镜,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雷朔讲述完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攫住,沉默地望着浑浊的河水。
林琛盘膝而坐,闭目沉思。体内的淡金色暖流仍在缓慢修复着他的伤势,而他的大脑则在飞速运转,将雷朔提供的信息与之前的经历、大纲的线索一一印证。
守墓人谋划甚大,需要特殊魂魄(如琉璃)和命格(如雷灵之体?),玄武观提供太初阴煞和技术支持,朱雀坊以人牲祭坛摄魂或许也在提供“原料”,白虎寨的血祭、青龙阁的篡改商运……难道四门背后,都有守墓人的影子?或者至少,被其利用,成为其庞大计划的一部分?
那“绝地天通”……是否就是这计划的最终目的?隔绝人神?守墓人想成为新的“神”?
还有苏桃……她身上的秘密,似乎涉及更古老的层面,那段时光挽歌,竟能影响葬仪官的寂灭规则……
线索太多,纷繁复杂。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与守墓人及其爪牙,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对立。想要活下去,想要救回琉璃,想要对抗这黑暗的阴谋,就必须变得更强,必须了解更多,必须……寻找盟友。
林琛缓缓睁开眼,目光坚定。
“雷朔,”他开口道,“你体内的噬雷印,我会想办法。你师姐云诗韵,若有机会,我也会尽力相助。”
雷朔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林兄,你的恩情我铭记。但师尊……还有守墓人……他们太强了……”
“再强,也有破绽。”林琛打断他,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躲在暗处谋划千年,我们就在光明处,一点一点,揭开他们的面具,打断他们的手脚。”
他顿了顿,看向楚瑶手中的溯影镜:“当务之急,是继续寻找琉璃散落的魂魄。每找回一缕,她的力量就恢复一分,我们对抗守墓人的筹码就多一分。而且,她的魂魄散落之地,或许本身就藏着守墓人计划的线索。”
楚瑶用力点头,举起溯影镜。镜面幽光微闪,正南方那道夹杂土黄色泽的魂引,依旧微弱而遥远。
“还有苏桃姑娘……”楚瑶看向昏迷的苏桃,小声道,“她刚才……好厉害。但她好像消耗很大。”
林琛看向苏桃,目光深邃。这个女子身上的谜团,或许不亚于琉璃。但现在,她同样是他们的一员,是需要保护也可能会带来转机的同伴。
“先离开这里。”林琛挣扎着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不稳,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沿着河谷往上游走,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彻底养伤。然后……我们向南。”
“向南?”雷朔疑惑。
“去正南方。”林琛望向那个方向,昏黄的天际线下,山峦起伏,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危险,“去找琉璃的下一缕魂魄,也去看看……守墓人在那片土地上,到底还藏着什么。”
他背起依旧昏迷的琉璃,楚瑶搀扶起苏桃,雷朔咬牙跟上。
一行五人,带着满身伤痕与未解的谜团,再次踏上征途。前方是未知的南方,是微弱却执着的魂引,是守墓人阴影笼罩的土地,也是他们追寻真相、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向。
河谷的风,似乎又悄悄吹了起来,带着水汽,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遥远南方的、低沉呜咽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