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云,下雪不冷,化雪冷。
昨夜大雪弥漫,直到天亮才渐渐停下,虽然今天有点阳光,但温度已经开始断崖式下跌。凛冽的西北风卷着地上的干雪粒,打在脸上像沙子一样疼,每一颗都像是要在脸上划出一道口子。
冷!
真的很冷!
可对于齐鹏飞来说,这个下午他的心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冷得让他牙根发痒,心窝子里像是揣了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坨子,又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自尊心。
作为经济系的风云人物、校学生会的堂堂副主席,齐鹏飞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
爷爷是老革命,父亲是部委里的实权领导,母亲是着名医院的主任,家住机关大院,出门有吉普车,进门有保姆。
家境优渥,长相斯文,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着的角儿。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别人的顺从,更习惯了在这个还普遍贫穷、甚至有些土气的校园里,用他那优越的物质条件和不俗的谈吐碾压一切。
在他的人生信条里,只要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自从于曼妮入学那天起,他就盯上了这只漂亮优雅的白天鹅。
不过那时候他还有个文工团的对象,所以只是按兵不动,像个耐心的猎人,静静地欣赏着猎物。等到去年分了手,他立刻展开了猛烈的攻势,自认为势在必得。
在他看来,这世上就没有攻不下的堡垒,只有不够猛烈的炮火。
女人嘛,在他眼里往往逃不过三个词:虚荣、浪漫、宠爱。
以前,他就是靠着这一套无往不利的。
送一束红玫瑰,请去老莫吃顿西餐,或者搞两张紧俏的内部电影票,再送点友谊商店买来的进口巧克力、或者是口红、香水、潮流的衣服等等。
这些在别的姑娘那里,简直就是所向披靡的大杀器。
往往一套组合拳下来,那些姑娘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对他投怀送抱,甚至以身相许。
他享受这种,用物质和浪漫堆砌起来的征服感。
可到了于曼妮这儿,这套百试百灵的公式却彻底失效了。
这些东西根本就送不出去,对方压根就不要。起初他以为于曼妮是沪上人,眼界有点高,心气儿有点傲,于是他一咬牙,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块此时极其罕见的浪琴女士手表送过去,以为这下总能拿下这块高地了……
结果呢?
于曼妮看都没看一眼,直接给退回来了。
她不收,不要,甚至还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不想谈恋爱”。那眼神里的清高,不像是装的,倒像是真的没把他齐鹏飞放在眼里。
这不仅没有劝退齐鹏飞,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
这姑娘,太独特了!太有味儿了!
跟那些见到他就走不动道、恨不得贴上来的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样!
越是难啃的骨头,嚼起来才越有滋味。
他觉得,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齐鹏飞的身份。
今天,借着过生日的名义,他费尽了心思,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甚至不惜拉下脸面去求几个和于曼妮关系不错的女生,好不容易才把这尊大神请到了长征饭店。
他本来打算借着酒劲儿,缓和一下关系,展示一下自己的成熟魅力和“雄厚财力”。
他特意点了一桌子硬菜,还要了两瓶茅台,就是为了营造一种跟着我有肉吃的氛围。晚上,他还计划顺理成章地约她看场电影。
票他都买好了,是最新上映的《庐山恋》,听说里面有吻戏,正好烘托气氛,说不定还能拉拉小手。
结果呢?
这一顿饭,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吃到一半,那是真的吃到一半啊!
红烧狮子头还没凉透呢,那层油皮刚结起来,于曼妮竟然跑了!
如果她是有急事走了,或者是身体不舒服回学校了,齐鹏飞虽然不爽,但也还能忍,顶多觉得这姑娘太清高,太不给面子,回头再哄哄也就是了。
可是!
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全餐厅人的注视下,像个没事人一样,跑到了隔壁桌!
跑到了那个叫什么刘青山的穷酸作家那桌去了!
齐鹏飞当时手里端着酒杯,正准备站起来发表一篇感人肺腑的生日感言,结果眼睁睁看着于曼妮站起来,走向了那个角落。
而且,她还在那桌坐下了!
她不仅坐下了,还喝了人家的茶,那茶是那个穷酸作家亲自倒的!
她不仅喝了茶,还跟那桌人有说有笑。
那种笑容,是他从未在于曼妮身上见过的,至少于曼妮面对他的时候,从来没有对他那样笑过。
齐鹏飞看得出来,那笑容是发自内心,还带着点讨好和羞涩的笑,而不是对着自己时那种礼貌却疏离的假笑。甚至,他还看到于曼妮的身体微微倾斜,几乎要靠在那个男人身上!
齐鹏飞当时坐在主位上,感觉就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又狠狠扇了一巴掌,脸火辣辣的疼,耳边仿佛充满了周围同学的嘲笑声。
更让他崩溃的是,
当于曼妮离开那桌时,竟然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就走了!
仿佛他齐鹏飞根本不存在,仿佛这桌为了她精心准备的生日宴就是个笑话。仿佛他这个人,连那个刘青山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这算什么?
这简直就是把他的脸面扔在地上踩,踩完了还嫌脏鞋!
“妈的!”
齐鹏飞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积雪,溅起的雪沫子落在了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但他根本顾不上擦。
一种被羞辱、被忽视、甚至是被“绿”了的错觉,像是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吐着信子,向他喷洒着毒液。
虽然他和于曼妮没有任何实质关系,连手都没牵过,但在他心里,早就把于曼妮当成了自己的禁脔,当成了自己未来的战利品。他已经在朋友圈子里放出了话,说于曼妮迟早是他的人。
现在,自己的战利品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去贴别的男人?而且还是个他不屑一顾的男人?
“刘青山……”
齐鹏飞咬牙切齿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隐隐带着血腥味。
他对文学不感兴趣,但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就是个写了几首破诗、发了几篇小说的所谓才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穷酸!
土气!
除了会耍嘴皮子还会干什么?
能给于曼妮安排工作吗?
能带她去老莫吃西餐吗?能给她买浪琴表吗?能让她毕业后留京进部委吗?
他凭什么跟自己比?
一下午的时间,齐鹏飞都在这种愤怒和嫉妒中度过。
他没去上课,也没回宿舍,就在校园里瞎转悠,像是一头暴躁的困兽,看谁都不顺眼。路过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都阴沉着脸不理不睬,搞得大家都在传齐哥今天吃火药了。
天色渐晚,肚子里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但心里的火气却越烧越旺,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那种挫败感,让他抓狂……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口气不出,我齐鹏飞以后还怎么在燕大混?我不能让那对狗男女这么得意!今晚得找哥几个喝顿酒,去去晦气!顺便商量商量怎么收拾那个刘青山!我就不信了,一个穷学生,我还治不了他?”
他想到了学生会那几个平时跟他混的同学,那是他的帮闲跟班。
他转身,裹紧了大衣,顶着寒风,朝着学生活动中心走去。
……
推开校学生会办公室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一股淡淡的煤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陈旧纸张、墨水和那种老式办公室特有的尘埃味道。
办公室里很安静,没有平时那种嘈杂的讨论声,也没有走动声。
这个点儿,大家都在食堂或者宿舍,走廊里的灯光昏暗,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有些鬼魅。
齐鹏飞刚想喊人,嗓子眼里那句老赵还没喊出来,话到嘴边却突然咽了下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在靠近窗户的那张大办公桌前,一盏昏黄的台灯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周围的黑暗驱散了一小块,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孤岛。
光晕下,坐着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身影。
那件羽绒服他太熟悉了,正是中午在长征饭店让他魂牵梦绕又让他恨之入骨的那一件。
她正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写着什么。
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恬静、柔美,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脸颊,她不时地伸手将发丝别到耳后,那动作优雅又迷人。
是于曼妮!
齐鹏飞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像是漏了一拍,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狂跳。
刚才的怒火、委屈、不甘、想要报复的冲动,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渴望。
有点贱。
或者说,这就是女神的魔力。
哪怕她伤你千百遍,你看到她时,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占有。
她怎么在这儿?没回宿舍?这个点儿了跑这里干啥?
齐鹏飞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即涌上一股狂喜。
不管因为啥,总之这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
她一个人躲在这冷冰冰、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写东西,而且看那背影,还有点落寞,有点孤单?
这是机会啊!
这是老天爷看他今天受了委屈,特意给他安排的补偿。
哎呀,天赐良机啊!
也许她现在正是不开心的时候,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只要自己这时候趁虚而入,展现出宽广的胸怀和无微不至的关怀,说不定就能一举拿下!
想到这里,
齐鹏飞迅速整理了一下衣领,抚平了大衣上的褶皱,又摸了摸被风吹乱的头发,脸上重新挂起那种自以为风度翩翩、深情款款、实则有些油腻的笑容。
他放轻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佳人一般,又像是怕猎物跑掉的猎人,蹑手蹑脚,一点一点地凑了过去。
……
于曼妮写得很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她在默写。
其实,她本来是在这里生闷气,想通过工作来麻痹自己。
用繁琐的学生会事务来填满大脑,让自己不去想刘青山,不去想朱霖,不去想三人之间的纠葛,不去想自己中午在饭桌上受到的冷遇和委屈。
但当她在整理《校刊》的稿件时,再次看到了那首《热爱生活》。
看着看着,她的心就静下来了。
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拿出了自己的日记本。
她想把这首诗抄下来。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刘青山写的,更是因为这首诗里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诉说着她对这段感情的执着和无奈,仿佛是在替她喊出心底的声音。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她一边默念,一边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仿佛要把这句诗刻进骨子里。
是啊,既然选择了刘青山这个“远方”,那就只能风雨兼程了,哪怕前面有朱霖这阵狂风,有宫雪这场暴雨,她也要走下去。
这种自我感动的情绪让她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就在她写得入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突然袭来。
那是第六感,一种后背发凉,被某种不怀好意的目光锁定的感觉。
她笔尖一顿,猛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齐鹏飞那张放大的脸,还有那副金丝眼镜后闪烁着的让人不太舒服的光芒。
“啊!”
于曼妮被吓了一跳,身体猛地向后一缩,下意识地想要合上日记本,双手死死按在上面,像是要掩盖什么秘密。秀眉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和厌恶。
“是你啊。”
她的声音冷淡,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中午那个中途离席的人根本不是她。
“嘿嘿,曼妮,这么晚了还在忙啊?真是咱们学生会的模范干部!我都得向你学习!这大冷天的,也不注意身体。”
齐鹏飞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拉过一把椅子,就在于曼妮对面坐了下来,大马金刀地翘起了二郎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看出朵花来。
他试图用这种轻松、调侃的语气来化解中午的尴尬,同时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大度和幽默。
“我本来想喊老赵他们去喝酒,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大惊喜。怎么?吃饭了吗你?饿不饿?我看你中午就没吃多少……”
他特意在“中午”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带着一丝试探和嘲讽,似乎在提醒她中午发生的事情。
“吃过了。”
于曼妮淡淡地回了一句,显然不想跟他多聊,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你找他们去吧,不耽误你时间了。”
“别啊,他们哪有你重要。你就是我今晚最大的正事。”
齐鹏飞嬉皮笑脸地凑近了一些,身子前倾,那股混合着酒精和烟草的味道直冲于曼妮的鼻子。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了于曼妮手下压着的那本笔记本上,眼神变得有些玩味。
“写东西?写什么呢这么入迷?”
他的视力很好,哪怕刚才于曼妮合得快,但他还是透过封皮的缝隙,或者是刚才那一瞥的印象,清楚地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钢笔字很清秀,最后一行还没写完,墨迹未干。
“……风雨兼程。”
这四个字,像是一根刺,瞬间扎进了齐鹏飞的眼球,让他原本挂着笑容的脸瞬间僵硬。
他太熟悉这四个字了。
这两天,这四个字简直成了他的噩梦。
早上去食堂打饭,听见有人在背;中午去水房打水,听见有人在念;下午在宿舍躺着,连广播站里都在播!
全都是这首破诗!
全都是那个刘青山!
就像是瘟疫一样,到处都是!
那个名字,那首诗,像阴魂不散的鬼魅,时刻提醒着他:你输给了一个穷学生!
“又是这首诗啊……”
齐鹏飞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屑、嘲讽,还有一丝因为嫉妒而产生的酸味,那味道简直能熏死人:“我说曼妮,你至于吗?”
“这首破诗有什么好抄的?值得你这么大晚上的不回宿舍,在这儿点灯熬油的?我看你是被洗脑了吧?”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笃笃笃”地敲了敲,一副指点江山、痛心疾首的架势:“真搞不懂他们那些人,一个个搞得跟文青似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不过就是几句顺口溜嘛!什么不去想……什么风雨兼程……”
“这也就是忽悠忽悠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傻学生,骗骗那些无知少女的眼泪。在我看来,这就是无病呻吟!就是矫情!就是吃饱了撑的!”
齐鹏飞越说越来劲,仿佛贬低这首诗,就是在贬低刘青山,就是在抬高他自己。
他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刘青山的一文不值,来证明他齐鹏飞才是真正的实力派。
“这两天,学校里到处都在传这首破诗,连食堂大师傅都在念叨,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什么《热爱生活》,我看是热爱做梦!”
他靠在椅背上,从兜里摸出一盒良友香烟,在桌上磕了磕,一脸的高高在上,仿佛在看一群无知的蝼蚁:“尤其是大家对于这首诗的高度赞扬,我就更不爽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诗到底有什么好的?”
“至于这么夸吗?我看写得还不如我小学作文呢!通篇大白话,一点文采都没有,也好意思叫诗?现在的审美都怎么了?”
“刘青山那小子,也就是运气好,撞上了这帮学生没见过世面,才把他捧得跟个神似的。其实那就是个只有花架子的草包!也就骗骗她们那些单纯的小姑娘!”
齐鹏飞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嫉妒。
他疯狂地嫉妒。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钱有权有地位,送手表送鲜花,于曼妮都不屑一顾。而那个穷酸的刘青山,随便写几句歪诗,就能让于曼妮像个迷妹一样在这儿抄写?
这世道,真是疯了!
他盯着于曼妮,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认同,或者哪怕是一丝动摇。
他希望她能清醒过来,看清楚那个刘青山的真面目,然后投入自己这个优质股的怀抱。
然而,他只看到了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