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音最终还是昏睡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不想醒来面对这一切,这一觉她睡得格外的久,久到梁言时不时都要来探一下她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
她从醒来那刻的上午十点一直沉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阳光晖透过窗户映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整个房间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鲜活的生机。
再次醒来时喻音异常沉默,没有哭也没有闹,什么也都没问,喝了一杯梁言递过来的温水,最后她从床上下来给自己换衣服,说要去看看林女士,她不能一直把林女士留在太平间,留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她要带她出来。
负责这个案子的两位民警接到梁言通知,在医院门口接到了他们,带着他们去了太平间。
喻音刚踏入门内,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合拢。一股浓重而冰冷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的身体,太平间里惨白的灯光倾泻下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国度。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隐约的、类似旧家具沉闷气息混合着的味道,深深的刺痛了喻音的鼻腔。
四周是死寂的,只有制冷设备持续发出的低沉嗡鸣在耳边回荡。
一排排厚重的、如同巨大金属抽屉的冰柜整齐地排列在墙上,泛着不锈钢的冷冽光泽。民警低声与管理员交谈了几句,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随后管理员走到其中的一个柜门前,伴随着一阵金属摩擦的“哗啦”声,柜门被拉开,一股更凛冽的、带着冰晶的白雾翻涌而出,让周围的空气又降低了几度。管理员握住承载林女士遗体的金属担架床边缘,缓缓地,将其从幽深的柜体内拖出。
喻音就站在一米开外,双脚定住,突然不敢往前了。
她紧咬住牙关,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梁言从背后扶住了她的肩,又带着她缓缓往前靠了一步。
滑轮与轨道发出平稳而沉重的滚动声,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每一声都清晰地敲在喻音的心口上。直至担架床完全被拉了出来,白色的裹尸布覆盖着一个人形的轮廓,边缘凝结着细小的霜花。
喻音的身体猛地一颤,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片白色之上,仿佛要穿透它,确认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
梁言在一旁静静地站着,双手撑住了她的腰身,神情肃穆,像是一尊守护的雕像,随时准备着在喻音悲痛决堤的时候提供支撑。
冰冷的寒气缭绕不散,包裹着那个静止的轮廓,当管理员掀开那层白布,林女士苍白的脸出现在喻音眼前,那一刻喻音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然后轰然碎裂。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被扼住似的呜咽,不是哭喊,而是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一声:“妈……”
这一声呼唤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双腿的支撑应声断裂。她猛地瘫软下去,还好梁言在她身后扶住了她,才避免她直接跪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喻音半瘫在他怀里,整个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女士那张毫无血色、安详得近乎陌生的脸,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眼泪像决堤般疯狂地涌出,顺着她煞白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她已然破碎的世界里。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嘶哑。
喻音挣扎着慢慢靠近了林女士的遗体,想伸手去触碰,指尖在距离母亲脸颊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眼看就要落下,管理员挡住了她,默默地制止了她想要触碰遗体的行为。
巨大的悲恸像海啸般一次次席卷她,她伏在冰冷的担架床边缘,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蜷缩。
喻音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在这绝对寂静的寒冷空间里,她那崩溃的、毫无掩饰的哀鸣,显得如此的震耳欲聋,又如此的无助。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母亲,以及那一道她永远无法跨越的,生与死的冰冷鸿沟。
梁言默默的看着,心痛到无以复加,眼泪也无声划过脸庞,晶莹的泪珠挂在他的下巴上,然后一滴一滴地砸在脚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位民警提醒他们:“时间到了,请家属节哀,先行离开吧。”
梁言将喻音从担架床边搂了起来,安慰道:“音儿,你振作一点,伯母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见你如今这个模样,她的身后事还需要你来办,我们现在先走吧。”
喻音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我什么时候……可以来接她走……?”
旁边的民警回应她:“还得再等等,后续等法医检验工作全部完成后,认为遗体已不再需要作为证据保存时,我们会向你下达通知书,同时会向你开具死亡证明,到时候你们再来医院办理手续,将遗体领出去进行火化和安葬。”
“等多久?”
“快了,这个案子证据链完整,只是现在罪犯还未签下认罪书,我们正在抓紧审理,加快结案的流程。”
喻音的抽泣停滞了一瞬:“……她不认罪?”
民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本来案件的进程应该同步给家属,但我们知道喻小姐这几天来你一直处在昏迷状态,所以很多情况还没有来得及向你说明。她的辩护律师给她申请了精神鉴定,现在医院正在对她的精神问题做评估……,我们担心,到时候她会以有精神疾病来为自己脱罪或者减刑。”
两人同时都心里一震,愤慨突然占据了悲伤的情绪,喻音的眼泪戛然而止,眼里的寒光乍现。
林女士被刺的那个画面再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看见顾母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冲着自己来的时候,当下并没有产生什么危机感,她以为这个疯妇只是为了宣泄她心中的不满,毕竟她的儿子因为自己的追究最后被判了刑坐了牢。当看清她手上还有一把尖刀时,她再做反应已经来不及了,在大脑空白的那一刹那,林女士已经挡在了她面前,整个过程不过就几秒钟,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和结束。
其实顾母已经疯了有一段时间了,自从法院的判决下来,他们变卖了房产,掏空了积蓄,到处借钱去凑赔偿款。顾楠去坐牢后,她就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天天嚷嚷着不服,去法院门口吵,去负责受理案件的派出所闹,但无论她怎么撒泼,依旧改变不了顾楠已经进去服刑的事实。顾楠的父亲劝不了她,家里已经失去了一切,还要日复一日的遭受着顾母的打骂,最后受不了居然离家出走了,任谁也找不到他。
自己唯一的儿子被毁了前程,丈夫抛弃她离开,城里没了房子住,顾母被迫住回了乡下,在冷冷清清的乡里她失了理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直到某个深夜,那根在她脑海中绷得过紧的弦断掉了,她无法接受这种变故,脆弱的心灵必须找到一个出口,一个可以承载这滔天恨意的罪魁祸首。
渐渐地,沉默化作了喃喃自语,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燃烧起一种令人不安的、锐利的光。
“如果我儿不是因为和那个贱人谈恋爱……”
“如果她不是这样咄咄逼人,一审之后还要上诉……”
“该死,是那个贱女人害得我家破人亡……”
无数个“如果”在顾母的脑中编织成一张阴谋的网,她开始越来越偏执,到后期也不再哭闹,因为眼泪已全部被心头的怒火蒸干,她的面容变得冷硬,嘴里反复咀嚼着喻音的名字,仿佛要将她碾碎。
乡里的亲戚邻居都说她疯了,看着她每天坐在镜子前练习微笑,那笑容冰冷彻骨,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要与仇人同归于尽的疯狂。
后来喻父过世,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当下就有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而上。终于让她等到这个机会,她此刻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要拖着喻音和她一起下地狱,要让她付出害自己家离子散的代价。
顾母进了城,买好了刀,在殡仪馆外观察隐忍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出殡的时机,她得以混在人群中,找到出手的机会。没想到刺杀喻音不成,反而让她母亲给她当了替死鬼,顾母被抓的时候心里还在冷笑,她从猩红的视线里看见喻音承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心里的仇意突然得到了释放:也行,让你亲眼看到至亲为自己而死,也许比你自己死去还要痛苦,让你一辈子都活在这种惨烈的回忆中,怎么不算是一种最好的报复……
“她没疯……真正的疯子怎会知道给自己请律师?”喻音眼里的寒光越来越浓。
梁言迅速冷静了下来,一边看着喻音逐渐冷下来的目光,一边在心里盘算,接下来他应该要做什么。
管理员将白布重新整理好,盖住了林女士的脸,喻音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泛起一阵微麻的凉意,她的泪痕还没有干,但已经停止了抽泣。眼看着林女士的遗体被重新推进了冷柜,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
“妈,您再等等我。”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头来和梁言对视了一眼,只这一眼,梁言已经瞥见了她眼里的坚定。
他拥着喻音离开,在踏出医院的那一霎,没有丝毫预兆,喻音再次腿一软,栽倒在地。
也许是刚才的痛哭消耗了她体内仅存的力气,也许是见到林女士的遗体后她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是听到罪犯不认罪时她产生了莫大的精神压力,总之在见到阳光的那一刻,喻音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双眼发黑,一下秒就再无意识。
……
再次醒来时喻音躺在病床上,输着营养液,她睁开眼时,天花板在她头顶旋转。
意识从混沌到清晰,用了三分钟。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出奇的安静,梁言也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片刻后,倒是黎晴晴推门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刚接满热水的水壶。
“你醒了?”她放下手上的东西,疾步走到病床边,语气满是担忧:“怎么样?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喻音靠在了床头,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黎晴晴顺势在床边坐下,自顾自的说开来:“梁言让我来医院看着你,他出去办事了。喻音……”黎轻轻突然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因为她拿不准喻音现在的情况能不能面对这残酷的事实,如果她哪句话说得不对,是不是又要让她陷入悲伤中。
梁言临走前特意嘱咐过,让她一定要照顾好喻音的情绪,不要让她过于激动。
“我知道我现在如何劝慰于你,都无用……”黎晴晴的声音有些哽咽:“喻音,你不必强迫自己立刻振作,也不必掩饰你的悲伤。他们……他们只是先一步走出了时间,像一颗种子落入大地,暂时从我们的视线里隐去,但只要我们记得他们,他们就从未真正的离开。”
喻音静静的听着,没有回应,眼睛又开始发红发酸,眼泪在眼眶里充盈。
“叔叔和阿姨最深的期盼,也绝不是看你被困在这片寒冬里,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请你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身边其他爱你的人,一天一天的,慢慢好起来。你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我们都会陪着你,喻音……”
黎晴晴抬手,擦掉了喻音掉下来的第一滴泪。
“你放心,作恶的人一定会付出她该有的代价,我听说梁言已经安排了律师团队从北京过来,咏凌也在协助配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们不会让她逃脱法律的制裁。”
黎晴晴的这句话像是给喻音打了一针强心剂,她终于做出了反应,沉默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