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城外的秋雨,细密而冰冷,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座军营。
营帐在雨幕中连绵起伏,平日里猎猎作响的“岳”字大旗,此刻也湿漉漉地低垂着,仿佛一个被缚住手脚的巨人,沉默而压抑。
杨沂中勒住胯下坐骑,站在营门前。
雨水顺着他铁灰色的头盔边缘滑落,滴在冰冷的甲叶上。
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望着这片他再熟悉不过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料和铁锈混合的气息,这是军营独有的味道。
他身后的一众亲兵们也一言不发,雨水打湿了他们的披风,沉重地贴在身上。
整个队伍如同泥塑木雕,只有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在泥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营门口的哨兵进去通报后不久,大营的辕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校场上,几百名岳家军的精锐将士列队而立,个个甲胄鲜明,手持长枪,枪尖在雨中闪着寒光。
他们站得笔直,如同一尊尊铁塔,沉默地注视着杨沂中,没有一丝表情,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比雨水更冰冷的目光。
杨沂中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的亲兵。
他没有去看那些士兵,而是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他的脚步很稳,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大帐的帘子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掀开。
走出来的人,是王贵。
王贵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眼神深处藏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杨太尉。”王贵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粗砺的石头在摩擦。
“岳飞呢?”杨沂中站在台阶下,雨水打湿了他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元帅……未曾入营。”王贵的目光越过杨沂中,望向他身后的雨幕。
“他让我转告太尉,鄂州军营,只有将士,没有元帅。”
原来,岳飞一行人回到鄂州大营的时候,宦官冯益还没离开,见岳飞居然从临安脱逃,便要暂代鄂州御前诸军都统制的王贵调动兵马抓捕岳飞。
谁知军士们听说岳元帅回来了,群情激奋,哪里还管上面的命令,要不是岳飞及时喝止,当时可能就会爆发兵变。
看着王贵这个情同手足的兄弟不敢正眼看自己,岳飞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苦笑了一声,说了句让他转告后面的追兵,自己不会反,也从未想过反,鄂州军里不再有岳元帅,只有朝廷的兵。
除了岳飞亲军跟着岳飞离开了军营外,只有杨再兴进营召集了当初随自己投靠岳家军的部分河南义军一同离去。
杨沂中沉默了。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知道王贵没有说谎。
以岳飞的性子,若是要走,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更不会连累这满营的将士。
“他去了哪里?”杨沂中问道,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王贵摇了摇头:“不知。元帅只说,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杨沂中不再追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被体温焐热的诏书,递了过去。
诏书的绸缎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也微微卷起。
王贵没有接。
杨沂中便将诏书放在了大帐门口的木阶上。
雨水很快浸湿了诏书的一角,墨迹开始微微晕染。
“圣上要的,是岳飞。”
杨沂中看着王贵,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岳家军,不是这鄂州大营。”
说完,他转身,重新翻身上马。
他没有再看那些列队的士兵,也没有再看王贵。
他只是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的亲兵挥了挥手。
队伍缓缓调头,沿着来时的路,消失在雨幕中。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校场上的士兵们才稍稍松动了一下。
王贵弯腰,捡起了那封湿了边角的诏书。
他握着它,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鄂州大营,依旧沉默地矗立在秋雨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那面低垂的“岳”字大旗,在一阵冷风中,终于无力地滑落,掉在了泥水里。
临安城,皇宫内。
杨沂中跪于殿前,甲胄未卸。
“臣杨沂中,叩见陛下。”他声音沉稳,无悲无喜,“岳飞脱逃,踪迹已失。臣追至鄂州大营,搜寻数日,终无所获。臣……无能。”
殿上寂静无声。
秦桧立于阶下,眼中寒光一闪,正欲开口,赵构却缓缓抬手:“罢了。岳飞若死,便罢;若存,亦不足惧。天下已定,兵权尽收,他一人,翻不起浪来。”
他望向殿外夜色,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刻,不知道他是想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岳飞,还是想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京西南路,房州。
房州的山,是浸在云雾里的。
青灰色的雾气终日缠绕在峰峦之间,将整片群山捂得严严实实,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
山腹深处,一条不知名的溪流潺潺而过,冲积出一片小小的谷地。
谷地里,几十间简陋的木屋错落分布,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与周围的山色融为一体。
这个不太为外人所知的小村落,没有名字,只知道住在这里的人,都自称“归田客”。
村中最深处,一间稍大的木屋里,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正坐在门槛上,就着昏黄的油灯缝补一件赭红色的粗布旧衣。
他动作生疏,粗大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银针,显得有些笨拙。
火光映照着他刚毅的侧脸,剑眉星目,只是那双曾经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汪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他叫彭据,是这个小村落的首领。
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只知道他带着几十个同样沉默寡言的汉子,在这里开垦荒地,结庐而居。
“爹,喝碗粥吧。”
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小伙,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从屋里走出来。
汉子放下渔网,接过碗,声音低沉而温和:“云儿,让你娘也歇会儿,别忙了。”
小伙现在叫彭云,是彭据的儿子。
而彭据,正是被天下人以为已惨死风波亭的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