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半月余,刘岐隔三岔五即要私下去往灵枢侯府与鲁侯府蹭饭蹭锅子。
汤嘉看在眼中,并不为忙碌凶禽甚少归巢用食而感失落,反而欣慰有加,乐见其成——如折翼禽鸟成日缩藏巢中,时刻有魂灵发霉之忧,那才是最叫他忧虑的事。
又因从邓护口中隐约得知,自家殿下在巫神面前似乎已私下博得名分,汤嘉做起事来更是干劲十足,时常主动揽下诸般事务,催着忙碌的殿下抽空去寻巫神,好把那刚到手的地位巩固。
六皇子府已成太子府,宫中另有太子宫,但刘岐更习惯宫外居住,皇帝亦并不勉强。
水涨船高,汤长史仍居长史之位,然而从形同被流放的郡王府长史转变为太子府长史,地位仅居太子太傅之下,掌管太子府中诸事与吏员任免,一时也可谓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免招来许多注目、示好与攀附。
更有消息传回河东郡汤氏族中之后引发的震荡发生——汤家原只当这个正直顽固到不知变通、全无政治嗅觉与气运之人连同那位六皇子一同被流放了,知晓他执意跟随那腥风血雨的六皇子冒险回京时更是拂袖叹息,私心里已做好蹲守其丧讯传回、令其妻儿披麻开哭的准备。谁知丧讯久等未至,反而等来储君之位易主,皇六子得承天命的惊天消息。
汤氏一时哗然,一封封信笺与不少族人踏着雪花入京来。
汤嘉疲于应对这诸般巴结围绕,另有太多公务缠身,太子府的官吏班底要重新搭建,这是近日他最在意之事——
当年凌太子固巫咒案一直是汤嘉心中最大悲痛阴影,唯恐有别有居心者混入,因此待每一张陌生面孔严防死守,对每一块所经地砖也疑心重重,日常紧盯其颜色缝隙是否有变,以免埋下什么不祥之物。
在许多人眼中,此名太子府长史一如护窝母鸡,事事皆要过问,日日来回扑棱,所到之处总有一地琐碎鸡毛。
忙碌至此的汤长史连感怀落泪的时间都被严重挤压。
半月之间,朝中下旨重查当年凌氏二案的消息已然传遍各处,引发轰动之余,亦惹起数不清的惋惜追思,如潮湿雪雾般弥漫开来。
或是太多人心中都压藏着一笔明账,一经得见重查之兆,竟使感怀之气比真相更先一步出现。
皇帝看在眼中,感到一种莫大的讽刺,病情再见加重之象。
汤嘉私下得闻几首隐晦的感怀诗,潸然落泪之余,也欲作得诗来,但因为人正直不愿耽搁正职,只好硬性规定自己只可在每日睡前完成此事项,但往往情绪刚酝酿到位,疲乏困意随之来袭,一首好诗至今尚未成形。
刘岐也有太多事要忙,储君更替之初原就事务繁重,加上皇帝无力理事,诸般朝事压将下来,方才只能隔三岔五才可前去蹭饭。
饶是如此,此一日仍招来姜负一句“抱怨”。
时值午后,有三分醉意的姜负斜靠堂中卧具之上,以青带随意垂束的雪发在肩侧流泻,身覆薄毯,将眠未眠。
墨狸盘坐下方,用小炉子认真烤栗子与菌子。
与少微同日休沐的青坞在一旁为少微做新靴,少微浑身生牙齿这件事众所周知,此狸爱跑爱跳,喜打喜杀,衣物鞋靴总是耗损更快,灵枢侯府不缺好料子,青坞闲暇时便来做些东西,她喜好此类日常琐事,每每用心做来,便觉脚踏实地,生活井然有序,日子真实可亲。
看着墨狸烤着的菌子,青坞即想到姬缙,以及前日里她听少微说梁国战事进展顺利,年后二月里或许就能等到姬缙与山骨凯旋,青坞便开始数起日子来。
沾沾则拖着长长尾巴在暖腾腾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它前日烤炉子时不慎烧坏数根尾羽,十分懊丧,先拔负责点炉子的家奴胡须纾解焦虑,再拆姜负惯用之竹席,以断折竹片塞入尾羽中填充装饰,拖长如孔雀,在屋中反复走动与人展示炫耀。
只开一点门缝的屋外青牛卧倒如护卫门神,反刍之间,一双温驯牛眼看着院中两个刚帮姜负捏过肩捶完腿的童工正准备堆雪人。
直到屋前有人拖着长棍经过,发出刺耳声响,将这冬日午后静好气氛刮破,填上一抹浓烈颜色。
姜负闻声则知狸出,此狸休沐时也从不闲着,如不出门,势必要将棍刀弓弩轮番操练,如同磨爪,从无懈怠。
伴着长棍刮地声,闭眼的姜负如梦呓般抱怨:“你们说那刘家小儿,非亲非奴,无名无分,却三五不时便来家中蹭食蹭炭……”
墨狸因听到蹭食二字而点点头,青坞无声抿嘴一笑,沾沾刚要学舌,屋门被人用长棍推抵开,少微大步跨过无动于衷的门神青牛,踏进屋中,对姜负道:“他不是无名无分,我与他已说好了要做眷侣。”
姜负已从近日二人的相处上察觉到变化端倪,这声抱怨正是打趣试探,却不料竟直接听到这样一句认领宣言——
姜负轻“嘶”一声,睁开眼,青坞突然被针刺破手指也发出一声轻“嘶”,少微身后端着一碗药走来的家奴脚下骤然一顿,滚烫药汤洒出几滴落在手背上,不喜跟风的他强忍住未发出第三道嘶音。
“眷,眷侣……”青坞捏着流血的指腹,满脸震惊羞红地问:“少微,你可知这二字何意……”
少微自信点头“嗯”一声,并道:“数日前我已告知阿母,阿母已同意了。”
原也想一并告知姜负,但因二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总充满揶揄与陷阱,少微不免想要更加谨慎地挑选机会开口,今日趁姜负提起名分之说,便也不再有任何保留地宣布说明。
姜负已慢慢坐起身,见小鬼如此坦然,她一时未顾上打趣,而是观察与思索居多。
顽石纵被点化出灵性,却仍保有本性,这只小鬼未经规训,而近些年来,相对开化的世间人待男女之爱的认知大多源于烂漫诗歌与不宜明言的世俗经验熏陶,因此逐渐为其增添了许多例如理应神秘、高深、羞怯、委婉敛藏的既定印象——
但这小鬼不被束缚引导,她先前的思悟只为将自我心意弄个清楚明白,一旦有了答案,即自然面对,亦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为自己喜爱上一个值得喜爱的男子而羞避色变。
且她显然打从心底便不认为男女之爱较之其他感情有许多高低之分,并不将其格外神化。
在姜负看来,此中虽有懵懂,却并非鲁钝,而是自信自然坦然之美妙本真本相。
为师者于此时不禁欣慰一笑,只因她养的小鬼无论在何等关系里永远都还是那只小鬼,这是很好的一件事。
青坞呆呆看着这样直面直言心意的少微,神情由震惊慢慢变为失神。
姜负又重新侧躺下去,支着脑袋,笑微微问少微:“既然如此,正旦将至,你的眷侣会不会来家中过节,为师是否要为你的眷侣备下压祟钱呢?”
她一口一个你的眷侣,含带某种促狭打趣,让少微开始有些脸热,却也不回避地道:“要备的,多备些,他应当好些年不曾接到长辈给的压祟钱了——不如给他五份好了。”
“五份啊……”姜负感叹:“我们小鬼纵是头一回与人做眷侣,却也做得很像样啊。”
少微浑身刺挠,再不愿待下去,转身离开:“总之你备着就是了,上月不是才给了你一匣金饼两箱钱吗,若是不够,你自去库房中取,我练棍去了!”
少微拎棍跳过青牛,家奴捧药亦将青牛跨过,走进屋中,即见姜负忍不住好笑重复:“听到没有,她的眷侣……”
家奴“嗯”一声:“听到了。”
姜负却再次重复“她的眷侣”四字,越想越想笑,只觉此中有一种煞有其事有模有样的天真烂漫可笑可爱,乃至她既笑又叹停不下来,只差将眼泪笑出来。
家奴原不想笑,见她如此,也扯了下嘴角,端着药等她笑完为止。
青坞也忍不住无声笑了笑,待将最后一针引完,打结,用牙齿咬断线头,抱起针线筐,起身向长辈施一礼,回了少微在府中特为她留着的房间去。
姜负喝罢药,目光越过青牛不时抖动的耳朵,望向门外冬景,眼前似还停留着少女提棍跑走的背影,轻声道:“这样好的孩子们,这样有趣的世间,这日子很该长久些才对……”
家奴已在墨狸身侧坐下,正为姜负剥栗子,闻言手上动作微顿,哑声问:“看出什么了吗?”
姜负闭上眼,轻摇头:“正因我已看不出走向,而尚未见气机真正落定之象……”
这世道已被小鬼横冲直撞打乱方向,余下的路谁也无法再行窥测。只因她天生有望气之能,方才得见天地间气机被打乱漂浮紊乱之下,却不知何故,迟迟不肯落定。
“万物更替总需要时间来完成,冬日气机易闭固,流动缓慢,或许要等来年春至后再看一看……”姜负闭眼缓声说着。
家奴“嗯”一声,低声道:“人已做到如此地步,愿老天开眼。”
说罢觉得也不对,姜负曾有言,天道无形无情,待万物时常有如对待草木蝼蚁的孩童,有时开眼却不如闭眼,许多人力胜天的夺目先例往往发生在天道“安眠”的间隙。
但话已出口,当下形势,家奴只好改口道:“愿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说话间,剥出一颗极完整的栗肉,放到姜负手边小案上的碗盏中,姜负闭着眼摸索到,塞入口中,慢慢嚼着,忽又想到那句“她的眷侣”,不禁面露笑意,喟叹着改为平躺。
懒散喜静的师傅养出世上最闲不住的一个徒弟,少微在院中练棍,招式开合纵横,挽棍横扫,纵跃劈打,一招一式都带有不肯服气止步的执拗,想要再有突破,想要更进一步。
棍风亦挟着一股主人的绝世倔气,扫荡之间,直将小鱼与雀儿堆出的雪犬胸前掠出一道凹痕,堪称雪溅当场,惹得小鱼惊跳而起,瞪眼大声鼓掌称赞,一时也顾不上玩耍了,抓起自己的棍也加练起来。
少微收棍时,雀儿捧着干净棉巾跑上前,少微在一旁的秋千上坐下擦汗,盯着小鱼招式,刚要开口指点,话语被一个喷嚏抢先。
这喷嚏莫名奇妙,少微认定自己体质强健如蛮牛烈虎,无理疑心或是刘岐将自己胡乱想念,一时又不禁想,也不知此刻他在做什么?
此刻的刘岐立于未央宫长廊下透气,却与少微在想着同一个问题,猜测着她在做些什么事。
姜负对少微对待眷侣情爱心态的判断,刘岐近日亦有察觉——他过度沉溺其中,将这段关系视作至高无上的宝物,已然无可救药地将其神化,而少微对待各类情感,却好似只是相处方式不同,却无过多轻重之分。
刘岐患得患失,无计可施,他深知此乃二人性情底色之别,而扪心自问,如此少微,反而令他感到魂牵目眩,想他最初生念动心,不正是因为她尤为特殊从不移转的自我光彩吗?这原是她的一部分,若他强行要将这份殊彩抹去,岂非是罪大恶极的恶徒眷侣?
此类事历来是你情我愿,愿打愿挨,何有公平之说,而若人人套入情爱模子里,即要被浇铸成相同模样,却也失去了结伴为眷侣的意义,忧患与欢喜同时发生,刘岐坠入此间,认命之余,尝遍各般滋味,庄大人对此给出针对性建议——建议殿下自我调理。
待到晚间,去到姜家,见到少微,尝到她特意留给他的米糕,米糕温热甜糯,将刘岐大肆调理,使其心中其余滋味一扫而光,一时只余心满意足。
月亮映着积雪,二人共坐秋千上,凑得很近,待将米糕吃罢,即小声说着话,交流着近日各处的消息,期待着今岁正旦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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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明天搬家,无法更新,大家不要等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