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闹钟指向凌晨三点。可云走回床边,却没有躺下。她打开衣柜,从最底层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钞票,旁边是一本簿子,记录着每一笔收入与支出。
这是她这半年攒下的。在傅家的成衣铺里做活,傅文佩给的工钱不低,可她除了必要开销,几乎全都存了下来。最初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存钱,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这样做。
现在她知道了。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可云换上一身素净的棉布旗袍,对着镜子仔细梳好头发。镜中的女子眼尾已经有了细纹,但眼神清澈坚定。她想起十六岁那个在紫藤花下偷看心上人的自己,想起二十岁那个在雨中抱着襁褓游荡的疯女人,想起在医院里第一次成功包扎伤口时手抖得拿不住纱布的自己。
每一个她,都在镜中重叠,最终变成此刻的样子。
“可云,你今天起这么早?”李嫂正在厨房生火,看见女儿下楼,有些惊讶。
“今天有些事要办。”可云温和地说,接过吴妈手里的水壶,“我来吧,您去歇会儿。”
烧水的空当,她拿出纸笔。墨水在宣纸上洇开,她顿了顿,开始写信。不是写给尔豪——那封信早已在心中写完,随着香囊一起化成了灰烬。这是写给依萍的。
“依萍,见字如晤。港城已入夏,白日里热得很,夜里却有海风,还算凉爽。前几日梦见你,还是在伤兵医院,手上全是血,对我笑说‘不碍事’。醒来后心慌得很,辗转半夜,故提笔作书...”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写到“务请千万保重,缺什么药品,尽管来信”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一小团墨迹。
天光大亮时,傅文佩也下楼了。看见可云坐在桌前写信,她轻轻走过来,手放在可云肩上。
“给依萍写信?”
“嗯。”可云没有抬头,怕眼眶里的湿意被看见,“我想...我想能不能托人,给那边捐些钱物。我在报上看到,很多医院缺纱布、缺药品...”
傅文佩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她肩上轻轻按了按:“好,我们等等去找秦老,他肯定能跟依萍那边联系上。”
早餐桌上,梦萍也下来了。她的眼睛还有些肿,看见可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可云盛了一碗粥放到她面前,轻声说:“趁热吃吧。”
“可云姐姐...”梦萍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对不起。”
可云摇摇头,夹了一筷子小菜放进她碗里:“都过去了。”
是真的过去了。可云想。不是忘记,而是那些汹涌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归处——不再困囿于男女情爱的小天地,而是流向更广阔的、需要温暖的人间。
早饭后,可云去了汇丰银行。办事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先生,看见她递上来的数目,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全部汇到这个地址?”
“是。”可云平静地说,“麻烦您了。”
走出银行时,阳光正好。街道两旁的法桐树影斑驳,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报童又在喊最新的战报,行人神色匆匆。可云站在街边,望着这座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苏州河畔的午后,尔豪指着对岸的洋楼说:“等以后,我也要给你买那样的房子。”
那时她觉得,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归宿。
现在她明白了,归宿不是一间房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终于找到方向的心。
回到成衣铺,傅文佩正在接待客人。可云没有打扰,直接进了后面的工作间。案板上摊着一件尚未完工的旗袍,墨绿色的缎子像一泓深潭。她拿起针线,银针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针尖刺入绸缎,拉出细密的线。一针,是紫藤花下偷看的眼眸;一针,是七夕夜里递来的发簪;一针,是沙地上歪扭的字迹;一针,是雨夜泥泞里的拥抱;一针,是香囊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一针,是遥远北方战火中的白色身影。
最后一针落下时,可云轻轻打了个结,咬断线头。
旗袍的襟口,一朵玉兰花悄然绽放。不是当年尔豪最爱的那个纹样,而是她自己设计的——花瓣更舒展,枝叶更有力,像是从废墟里生长出来的生命。
傍晚时分,最后一缕夕阳从窗口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那朵玉兰上。可云伸手摸了摸花瓣,触手温凉。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辽远,像是从大海的另一头传来,又像是要传到大海的另一头去。
可云知道,从今往后,她终于可以安稳入睡了。不是因为忘记了什么,而是因为记住了更重要的事——关于活着,关于爱,关于在破碎的世界里,如何一点一点缝补出新的模样。
夜色再次降临时,她没有点灯,就着月光继续缝制下一件衣裳。针线穿梭的声音细细密密,像是夜的低语,又像是遥远的、未曾说出口的祝福,跨过山与海,去向那个战火纷飞的地方,告诉那个人:
我在这里,很好。你也要,好好地在那里。
而那份曾经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深情,终于在岁月和成长中,化作了生命里一道温柔的涟漪——它来过,它疼过,而最终,它让她成为了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