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五十分,一号会议室。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斜斜地照进来,在光可鉴人的长条会议桌上切割出明暗交界分明的几何图形。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清洁剂和鲜切白百合混合的气味,冰冷,芬芳,一丝不苟。
长桌一侧,已经坐着几个人。法务部的金部长,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文件夹和笔记本电脑。他身边是两位助理律师,同样正襟危坐。白栀的助理站在主位后方靠墙的位置,手里拿着平板,眼观鼻,鼻观心。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微弱的嘶嘶声。没有人交谈。金部长的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敲击一下桌面,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声,又迅速停止。
门被无声地推开。
七个人,鱼贯而入。
“星辰之巅”的成员们。他们今天穿得相对正式了一些,不再是训练服或街头卫衣,而是统一的深色修身西装,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没打领带。头发都精心打理过,脸上也带着淡妆,试图掩盖连日来的疲惫与苍白。
但眼底的痕迹是遮不住的。那是一种混合了过度紧张、睡眠不足、以及某种更深层情绪透支后的空洞与敏感。他们走进来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视线低垂,避免与桌边任何人对视,尤其是主位那个空着的座位。
没有人引导,他们自发地在长桌另一侧,正对着金部长等人的位置,依次坐下。椅子被拖开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有些刺耳。
坐下后,依旧是一片沉默。队长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主唱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嘴唇抿得很紧。主舞的坐姿显得有些僵硬,肩膀线条绷直。最年轻的Rapper,则忍不住快速瞟了一眼主位的方向,又迅速收回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粘稠,沉重,挤压着每个人的胸腔。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而可感知。秒针每一次跳动,似乎都在积累着无声的压力。
九点五十八分。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所有人的脊背,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瞬,又或许只是错觉。
白栀走了进来。
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剪裁精良的浅灰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细边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她手里只拿着一个轻薄的银色平板,步履稳定,径直走向主位。
哒,哒,哒。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回荡,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她在主位坐下,将平板轻轻放在面前。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桌面上某一点虚空。
助理无声地递上一杯温水,放在她手边。她没动。
沉默在继续。
十点整。
白栀抬起眼,目光平直地扫过桌对面坐成一排的七个人。那视线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仿佛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组待检的数据或物品。
七个人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新的团体活动框架协议。”白栀开口,声音和会议室里的空气一样,平滑,冰凉,没有任何起伏,“基础分成比例,公司30%,团体70%。个人合约暂时冻结,未来视团体发展情况另行协商。”
她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陷入了比之前更诡异的寂静。
金部长微微挑了一下眉毛,但迅速恢复了扑克脸。他身后的助理律师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含义不明的眼神。
而桌对面的七个人,则完全呆住了。
队长交握的双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主唱倏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主舞绷直的肩膀瞬间垮塌了一小半,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一部分支撑的力气。其他人也是类似的反应,震惊,错愕,怀疑,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空白。
从吸血的70%,到……几乎是馈赠的30%?
这转折太过突然,太过巨大,以至于超出了他们连日来在愤怒、绝望、恐惧中建立起的全部心理预期。大脑一片混乱,无法处理这信息。
白栀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继续说道:“协议期五年。团体活动规划、回归周期、成员个人资源分配,由公司制作中心统一制定。成员需无条件配合公司安排的所有宣传、行程、训练。如有违约,适用旧合约中的惩罚性条款。”
她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说明书。
“这是最终条款。没有商议余地。”她顿了一下,目光再次从他们脸上掠过,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评估的意味,“接受,现在签署。不接受,视为自动放弃续约,旧合约解约流程即时启动,公司将依据合约追讨相关损失,并保留向行业公开你们职业污点的权利。”
清晰,冷酷,不留任何转圜空间。
选择权似乎抛给了他们,但谁都听得出,这根本不是选择。一边是近乎仁慈的新条件(与之前相比),一边是身败名裂和可能倾家荡产的索赔。傻子都知道该选哪边。
可是……为什么?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最初的震惊,淹没了他们。三个人悄悄看向队长,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茫然。队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地开口:
“代表nim……我们……能不能知道,为什么……条款变动……这么大?”
他问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这也是其他六个人心中最大的疑团。这不合逻辑。不符合白栀一贯的作风。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陷阱,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白栀的目光落在队长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悦,也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公司有公司的考量。”她只说了一句,便移开了视线,仿佛这个问题不值一提。“金部长,协议。”
金部长立刻示意,身边的助理律师将早已准备好的七份崭新的合同文本,依次放到七位成员面前。纸张洁白挺括,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清新气味,与昨天烧掉的那些灰烬,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请仔细阅读条款,特别是加粗部分。确认无误后,在最后一页签名处签字,并加盖个人印章。”金部长的声音平板地响起,带着法律人士特有的疏离。
七个人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合同。白纸黑字,条款清晰。分成比例那里,明明白白印着“30%”和“70%”。惩罚性条款部分,引用的也确实是旧合约的章节。一切看起来……正常得不可思议。
可是,越是这样,心底那份不安就越是疯长。
主唱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行分成数字。他想起昨天雨中自己卑微的哭求,想起那句脱口而出的“90%也可以”。当时的绝望是真的,现在的茫然也是真的。这份突如其来的“宽恕”,比昨日的压迫更让他心头发冷。
最年轻的Rapper咬着牙,快速翻动着合同,试图找出隐藏的陷阱。但他法律知识有限,看得头晕眼花,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针,扎在视网膜上。
队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从第一行开始仔细阅读。他知道,无论这里面有什么,他们都已别无选择。昨天的雨中一跪,已经斩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和尊严。此刻,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还能继续站在舞台上;不签,就是万丈深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白栀没有再催促,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端起水杯,浅浅啜一口。她的耐心显得异乎寻常。
终于,队长第一个拿起了笔。他的手指依然有些抖,但落笔时却异常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签下名字,盖上私人印章。完成这一切,他像是虚脱了一般,后背重重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有了第一个,其他人仿佛也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陆续拿起了笔。
主唱签得最慢,每一笔都写得极其认真,仿佛不是在签署一份合同,而是在完成某种献祭的仪式。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钝刀割过心脏。
当最后一个人放下笔,盖好章,助理律师上前,熟练地将七份合同收回,检查签名和印章。
金部长对白栀微微点头:“代表nim,签署完成。”
白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站起身,动作流畅,没有再看桌对面那七个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酷刑的年轻人。
“具体团体活动规划,制作中心会在一周内下发。”她留下这句话,拿起桌上的银色平板,转身,走向会议室门口。
哒,哒,哒。
脚步声再次响起,平稳,清晰,一步步远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门外,会议室里紧绷到极致的空气,才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泄了开来。
七个人依旧坐在椅子上,没人动弹。
阳光依旧明亮地照在会议桌上,白百合的香气依旧冰冷芬芳。
但他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不一样了。
那扇刚刚合上的门,仿佛隔开的不仅是空间,还有他们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或许是反抗的意志,或许是理解的希望,或许仅仅是一种……身为独立个体的确认感。
他们得到了续约,得到了看似优厚的条件,保住了舞台。
可为什么,心却像坠入了更深的、没有光亮的冰窟?
队长缓缓睁开眼,看向对面。金部长已经整理好文件,带着助理律师离开了。白栀的助理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七个。
一片死寂中,主唱忽然极低地、颤抖着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我们……算是……活下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
阳光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