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就在两人情意浓浓,几乎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人时,李简轻轻咳了一声。
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带着点戏谑懒散的笑容,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打了个转,拖长了语调:
“咳……行了啊二位。这儿还有个喘气的呢。好歹也照顾一下旁人的眼睛。”
他这话说得轻松调侃,瞬间打破了房间里那过分沉重又旖旎的氛围。
赵均平和柳烟如梦初醒,同时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松开了手。
赵均平耳朵尖都红了,尴尬地挠着头,嘿嘿傻笑:
“简哥,瞧您说的……我,我就是……”
柳烟更是瞬间低下头,雪白的脖颈都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声如蚊蚋:
“小女子失态了,请李世子莫怪。”
随即声音恢复了几分轻柔的镇定,开口道:
“李世子若不嫌弃,容小女子抚琴一曲,为二位助助酒兴,可好?”
赵均平自然连连说好。
李简脸上笑意加深,语气温和而客气:
“柳姑娘肯赐清音,自然求之不得。早就听闻姑娘琴艺一绝,今日倒是有幸聆听了。”
于是柳烟起身,从雅间角落取来一张事先备好的古琴,于窗边坐下,屏息凝神片刻,纤指轻拨,一曲清越婉转的《平湖秋月》便流泻而出。
——
与此同时,天香楼顶层,一间更为奢华雅间内。
赫连惊鸿仰头将杯中烈酒重重灌下,空杯“砰”一声被他狠狠顿在桌上,震得碗碟轻响。
面前一大桌精心准备、此刻却已失了温度的珍馐美味,无人动箸。
他手边放着早已被揉作一团的请帖。
送信小厮颤颤巍巍地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赫连惊鸿阴鸷的目光掠过那纸团,又扫过满桌冷肴,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好……好你个李简!给脸不要脸……你这是要跟我不死不休?!”
——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仿佛将方才所有的沉重与旖旎都涤荡一空。
李简与赵均平皆抚掌称赞。
接下来的时光,便真如一场寻常好友小聚,几人天南地北的聊着,不再触及任何沉重往事。
柳烟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位最好的听众,恰当时候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或为二人斟酒布菜,言行举止,无不体贴入微,令人如沐春风。
酒尽席散,已是月上中天。
天香楼外,夜风微凉。
赵均平亲自将柳烟送至他的马车前,握着她的手,低声叮嘱了好几句,眼中满是不舍。
接着唤来自家一名亲随,仔细吩咐:
“务必平安将柳姑娘送回枕流居。”
柳烟向赵均平盈盈一礼,又朝着台阶上负手而立的李简遥遥一福,这才在侍女搀扶下登上马车。
马车辚辚驶入夜色。
直到那车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赵均平方才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
他快步走回李简身边,搓了搓手,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憋了一晚上的那句话:
“简哥……您看,怎么样?”
李简含笑看了他一眼,那笑容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接着一边便朝着马车走,一边随意说道:
“菜不错,酒也好。”
赵均平一愣,连忙小跑着跟上:
“哎呀!简哥我不是问这个!”
李简走到马车旁,挑眉看向他:
“那你说的是什么?”
说完一撩衣摆,动作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赵均平见状,想也没想,一猫腰也跟着钻了进去。
车厢内空间宽敞,李简刚坐下,就见赵均平挤了进来,不由得失笑:
“你干嘛?”
赵均平在李简对面坐下,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解释道:
“我的马车……让送柳姑娘去了。简哥,您捎我一段,捎我一段。”
李简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讥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还说你不抠?泡妞连多雇一辆马钱都舍不得花?”
“哎呀简哥!”
赵均平此刻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调侃,他往前凑了凑,脸上那点不好意思被焦急和期待彻底取代,压低了声音,这一次问得无比清晰直接:
“简哥,我问的是柳烟!你觉得……柳烟姑娘这个人,怎么样?”
马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透过车窗的些许街灯余光。
李简脸上的戏谑笑意,在这昏暗私密的空间里,缓缓沉淀了下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手指随着马车的晃动的节奏敲击着身下的锦垫。
方才席间的一幕幕,柳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他脑中清晰回放。
若要找一个词来评价今晚的柳烟,李简脑海中只浮现出两个字:
完美。
但并非那种高高在上,反而容易引起警觉的完美。
而是一种精心编织,并允许存在合理缝隙的完美。
一个在风月场登上头牌的女子,若真表现得对赵均平只有一片纯粹的痴心,那才是最大的破绽。
而柳烟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她会极其自然地,流露出一些东西。
比如,当赵均平提及某位公侯家奢华的避暑别苑时,她眼中适时闪过的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向往。
在谈论起李简的奢华大婚时,她对林玥瑶所享尊荣的羡慕溢于言表,甚至夹带着一丝独属红尘女子的嫉妒与渴望。
她望向赵均平的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对世子妃这个耀眼身份炽热。
正是这些被精心计算,允许被看见欲望,才最终合成李简眼中那“完美中的完美”。
她知道男人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真实。
甚至……李简隐隐觉得,她今日的表现或许与赵均平独处时并不相同,倒像是专为李简设计的。
想到这里,李简敲击锦垫的手指停了下来,看向赵均平。
赵均平的脸上写满了焦急、期待。
李简没有说任何心中所想,那些都只是他性格使然的猜测,也或许是穿越者对青楼花魁的偏见。
片刻后,李简终于开口,声音不高:
“秤砣啊,如果我说不怎么样,你就能忘了她?”
赵均平闻言愣了下,没想到李简突然这么问他。
心中那份渴望得到认可,与对柳烟那份炽热疯狂交战,他张了张嘴,一时竟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简见状,脸上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你看,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还问我干嘛?”
他顿了顿,用了个更浅白的比喻:
“这就像试衣裳,合不合身,只有你自己穿上才知道。”
赵均平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嘿嘿笑道:
“我……我这不是心里没底,想让简哥您给我掌掌眼,定定心嘛。”
李简闻言,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靠在车厢壁上,目光落在赵均平脸上,带上了几分饶有兴致的探究:
“掌眼?
秤砣啊,你可知在我这儿,对女人……是如何看的吗?”
赵均平立刻坐直了些,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专注:
“简哥您说,小弟听着。”
李简的目光转向窗外流动的沉沉夜色,声音不高,清晰又带着一种抽离的冷静:
“在我眼里,从来就没有好女人与坏女人之分。
他收回视线,看向赵均平:
“是人,行事必有根源。或为利,为情,为欲……五花八门,但绝非无缘无故。”
他稍作停顿,让这话里的分量沉淀下去。
“只要你能抓住那个根源,坏的能为你所用,好的……也能让她面目全非。”
他看着赵均平渐渐睁大的眼睛:
“所以,关键不在于她现在是什么样,而在于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让她变成你想让她是的那个样子。”
赵均平脸上的激动与困惑交织,仿佛在咀嚼这段话滋味:
“让她……变成我需要的样子……”
李简看着他这副又渴望又胆怯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了然弧度。
“所以说,这事终归得你自己掂量。”
“你若铁了心认定就是她,自觉能拿捏得住她。
那就算她真是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罗刹,你也直接下手便是。”
他顿了顿,让这话里的寒意渗进去,然后才慢悠悠地补上最后一句:
“至于将来,若有一天你发现握不住,栽了……”
李简扯了扯嘴角,那笑意里没有丝毫温度:
“那你也得自己把牙咬碎了吞下去。别怨天尤人,路是自己选的。”
赵均平听完,久久沉默,似乎内心在剧烈挣扎。
一时间,车厢内只余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声响。
良久,赵俊平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抬头看向李简,声音激动又异常清晰:
“简哥!我决定了!我要拿捏她!”
李简静静地看了他几息,脸上那冰冷的笑意终于化开些许。
他伸手,重重拍了拍赵均平的肩膀,力道沉实。
“好!这才像个大老爷们儿。”
李简收回手,语气重新变得平直务实,
“往后,少在她面前露怯,多动动脑子。枕流居的头牌,见识过的虚情假意比你吃过的米都多。
靠你那点银子,砸不出真心,也砸不出敬畏。”
“拿捏,”
李简最后总结道,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
“不是靠吼出来的,是靠你手里真正能让她在意的东西,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明白了吗?”
赵均平被他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心潮起伏,但眼中的火光却未熄灭,反而有了明确的方向。
“明白了,简哥!”
他用力点点头,声音比刚才稳了不少。
马车恰在此时缓缓停下,已到了豫章王府门口。
李简不再多言,只对他摆了摆手。
“滚吧。”
“好嘞!”
他对李简郑重地抱了抱拳,这才转身跳下马车,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的阴影中。